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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主。我今天知道,这个国家那时还有许多比此更甚的邪恶。在湖南道县北京大兴,曾经短暂流行把地富全家老幼皆处死的悲剧。这种人间的仇恨,是如何被培养到丧尽天良程度的呢?”

中共党员的死亡,“吴国桢的一个叔叔是该镇的保长,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地下党员。大伯他们的组织活动和会议,都在这个保长家举行,因此也获得了安全和保护,否则必将遭遇他的学长何功伟在恩施的下场。许多年之后,大伯才知道,就是这个白皮红心的保长,竟然在50年被土改工作队给镇压了。”

除了这种中共制造的死亡外,野夫也忠实地记录了20世纪的死亡,“许云的丈夫何功伟也是着名的书生报国的人——他果然忠实于他的誓言,在40年代被陈诚判处死刑,杀害于我的故乡恩施。至今他的青冢还在五峰山的烈士墓园,陪他一起长眠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刘蕙馨。”

跟张志新一样以反革命罪被枪决的杨文生,“那时的死囚还基本保留古代的形式,人被五花大绑,读完判词即被插上写有罪名的尖锐木标。我看见那削尖的木片从他后领中猛插进去时,他呲牙咧嘴显得很痛苦,但喊不出声音来。我们一些胆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狂追囚车,就在城郊的田野上,他被掀了下来,踢跪在冻土上。行刑者熟练地在一米之内对其后背开枪,他猛然仆倒,卷曲的身体挣扎了几下,便永远地安静了,枪声似乎还在山谷里泛出回响。无数男女老少都在围观,杀人实在是像这个无聊社会的一场喜宴,死者的血正好成为大众调味的盐。有个成人去把尸体翻过来,并解开了他的衣服,我们惊奇地看见了左胸上的弹孔还在汩汩淌血,最后的余热袅袅飘散在寒冷的大地上。”

还有幺叔的死亡,瞎子哥、仇老汉的孤独晚年,漱玉的消逝……

“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飙进军中,三千多万农民被活活饿死在路上。”

二.

这些死亡或弥漫着死亡气氛的场景、原因大体相同,它们都是文明变异的结果。无论主动赴死还是被人杀害,无论孤老自我生灭还是红颜薄命,都是因为文明中国发展到20世纪,无论如何革命、改良、发展、进步,这个文明或这个国家都敌视、轻视个人,漠视个人的权利和福祉。即使苦难,也绝非个人的努力或性格命运使然,而是缘自国家、社会对个人的压迫。野夫回忆母亲投江前,“她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野夫写外婆:“她有过怎样孤独或者委屈的早年,于我则已不详了。我只知道在我童年时她每提起她的童年,总要老泪纵横。”更不用说那些组织、政权对生命的随意处置,予取予求。

野夫也对死因做过天问般的揭示。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杀人就像一件庄严的事业。“在当年,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读书种子,是人中龙凤,他们为何会选择对一面画着凶器的旗帜起誓,要去从事一件确实违背当时政府法律的危险事业呢?那么多的才子才女要投奔延安,要不惜斧钺加身地去造反革命,他们并非热衷于杀人越货的人啊?”野夫更做了揭露真相的工作:“当我现在拿着他们这些通信含泪阅读时,我看到的不仅是两个可怜的‘组织’下的男女,被莫名陷害的情缘和一生,我更加惊觫的是,我看见了一个如此卑鄙阴险的党领导的黑暗内心。这个组织从40年代开始,就这样慢慢剪除那些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留下这样一些人来把持朝纲,建立自己的残酷庙堂,继续进行着对所有善良人们的加害。”

在国家政权的大舞台上,杀人的中国就像退化到洪荒丛林世界里的一场游戏:“他的部下之一建议杀俘,向上级报告说匪俘逃跑被他们处决。他是头,他得承担责任,为了自己人的安全,他只好默许--部属先去解开绳索,要匪俘各凭天命逃生,他们三人在月光下点杀那些四散而逃的生命,能侥幸逃出他们神枪的大抵所剩无几。”

在组织、意识形态、路线斗争的笼罩中,杀人就像是一串逗乐的插科打诨。“那个冬天,我们被组织起来去参加一个公审公判大会——要枪毙一个叫杨文生的反革命。在那些含糊不清的判词中,我们隐约听出,这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人,其罪行原来是在上面抓了那四个人后,他依据传统演义小说的推理和经验,坚持认为这是一次宫廷政变。他不断到处演讲和张贴大字报,反对华的中央,号召人们要继续捍卫毛,坚决反对走资派的复辟。在此之前,他还是小城着名的造反派,当然,也肯定迫害过一些基层干部。”

野夫的招魂意味是显然的。“一个个给过我少年养分的老人,似乎都在夕阳中列队,向一个叫着彼岸的地方出发。此岸的悲苦伴随了他们一世,我没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们留在尘世今生。”

招魂的野夫甚至如鲁迅所说“抚哭叛徒的吊客”:“一个生命就这样打发了。在此之前,北方还有个叫着张志新的女人,死得更惨。这两个人的罪名完全一样,但罪行的内容恰好又完全相反。我们可以称张是死于她的智慧和清醒,但杨却更像是因其愚蠢和迂执而死。问题是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敢于坚持思想和表达的人——不管后世如何评价其思想的正误。他们除了思考和表达之外,并未去组织造反杀人放火。是的,他们是以言获罪的人。而言论自由,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要写进宪法的公民权利。但同样为了这点可怜的权利,张成了悲剧英雄,杨则永远还是小丑。”

但野夫同样在追问存在的真相:“闻一多先生当年在《死水》中的呐喊这不是我的中国,不对不对那悲愤的声音是否还在他们这一代革命者心中回响?而今,故人已渺,我已经无法去逼问他们那苦涩的心灵了。”

三.

在汉语的散文史上,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除了鲁迅外,很少有人这样集中地、执着地叙说死亡。

20世纪的汉语主题一度是救亡图存,革命解放,阶级斗争,改革开放,那些主题几乎都是宏大叙事,意识形态霸权。即使救亡,也把个人生命置之度外,而服从服务于一种异己的文明单位:阶级、种族、国家、发展、稳定,等等。死亡,在现当代中国,不再是生命的自然归宿,不再是成熟事物的必然经历;而成为变态、丑陋的生命遭遇。早夭、横死、同类相残、物化。无论是秋高马肥,还是穷极无聊,都可以都在以“你死我活”的游戏中消遣。乡村集中营、土改杀人游戏、党派斗争、路线斗争、改革斗争,军战、商战、文化战、经济战、网络战,在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中国人对生命的夭折毫无顾惜,人们说,死是为了更好地生。因此,在几千万人战死、几千万人饿死、几百万人被斗死之时,人们说,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一个新天新地,一个繁荣、强大、崛起的时代。

死亡因此在中国演变成一种空洞的形式:由革命党人发明的追悼会,大大小小地在这个国家召开着,故作庄严、热烈其实空洞地颂扬着死亡。活着的个体越来越恐惧死亡,并在死亡之光的追照下飞快地堕落,变本加厉地糟蹋文明资源:祖先的遗产和子孙的权利。这在文明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因为中国人向来有着美好而重大的天人境界,生死事大。对中国人来说,生死都得事之以礼,死更得葬之以礼。20世纪以来的中国人却成为没有家教、没有文明的类人孩,那样无心肝也规避心肝地从事死亡的人生游戏。死亡成为语焉不详、避而不谈的事物,成为活人难堪、用尽一切办法遮掩的应付。天灾人祸,都会成为民族精神的化妆事件。成千上万被饿死、被洪水地震等裹埋的人民大众,成为他们的同胞宣讲自身的好材料,成为权力表白恩典的好名目。甚至汉语世界里的英雄圣贤,如陈独秀、瞿秋白、林昭、张志新、赵紫阳、李慎之、刘宾雁等人,在告别这个世界之时及之后,不得不再一次承受权力和流俗的侮辱和损害,因为权力无勇无力叙说他们的生死,因为类人孩们无心无胆深究他们的生死。

即使当代众多涉及过死亡的作家,也多只是给我们呈现了伤痕、复仇、炫耀等等自我心理,远未能将历史、现实的中国人尊之以礼。正是缺乏这种自尊和尊重他人的品质,缺乏对中国社会的忠实记录,中国作家们提供的文学答卷多是不及格的。诗人廖亦武悲怆地不无愤怒地说:他从未在中国作家笔下看到比现实更有想象力的东西。在廖亦武之前的半个世纪,有着同样情境的俄国缪斯阿赫玛托娃则厉声质问诗人们:“我们怎么会这样不负责任,竟没有觉察到雷鸣般的脚步声,在向我们宣布的,不是日历上的普通一年,而是真正灾难性的二十世纪?”

在这方面,野夫是一个少有的例外。

野夫的散文把死亡:一个个具体的死亡呈现了出来。在他的笔下,每一个亡魂都有名字,都有其不可更易不可让渡的生命权利。生死事大,生,事之以礼。死,事之以礼。野夫写她的母亲:“乱发在风中飘飞,有谁曾知她的高贵?”写外婆:“她所到之处,皆会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对我父母有意见的人,都会在背后夸耀她的美德。”“我高中时即爱和父亲厂子里的工人摔跤比武,一次把踝骨摔折了,父亲一怒之下去把那工人骂了一顿。外婆是从来不说女婿的,但这次她却轻言细语地告诫――说不该责怪别人,一定是孩子自找的,否则工人怎敢来摔坏你的孩子。父亲诺诺无言,他是服理的。外婆去世后,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涕泗交流,他是真正地感恩这个具有高贵教养的老人。”写李盖武:“我曾在农民的家中,片段地读到过李氏家训多么道德善良的训条啊这些世代传承维持了乡村秩序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终于彻底地弄丢了,再也难得找回。”写仇老汉:“这个曾经身怀绝技的武夫,在李家覆灭后的几十年艰难岁月中,像一个古代的义仆守着恩主的坟茔般守望着李氏宗祠的落日残照。”写李如波的理想:“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生存和死亡甚至由近及远,在野夫笔下传达出一种普遍性:“父亲用沉默维护着他的尊严,也一定用隐忍埋藏着他的耻辱。我相信我这一代人的父辈,多是少言寡语之人。他们用一生的压抑来努力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暮年往往精神崩溃。”

对解读20世纪中国史的人来说,如果他要判断中国一个世纪的演进成就,就让他问问野夫笔下的死者吧。如果他要把自己拔出文明人之列,跟大而无当的国家进步、党派利益、民族繁荣站在一起,就让他问问那些死亡者吧。那些死亡者,从20世纪的历史深处,一直到当代,都像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先后死去,却都白白地死去了。以他们为肥料的大历史、大国家、大党并没有高尚、优秀、强大起来,因为在历史的真正悲剧中,悲剧人物永远不可能被毁灭,毁灭的只是那些歌队、那些残民寄生的物类。因此,在放弃宏大叙事之后,在打量这一个个死亡者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死亡者们自然生存的神性。他们为宏大性所迫害、侮辱、屠戮,因而最富于人性,也最富于神性。

历史借助于野夫的文笔,让我们真切地懂得,我们生存又厌倦的中国家园,仍有着高贵、尊严和人性之美。我们争先恐后地逃离欲奔向美好明天奔向发达社会,而为我们弃置不顾的当代社会,仍有着可歌泣的、可典范、可为之生死的存在方式。野夫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忠诚、中国地主的美德、农民和地主的死亡组成了统一的历史风景,野夫把民众的劳作、国家与时尚的无耻勾勒成一个画面,野夫还原了组织、隐士、文化和爱情。是野夫告诉了我们,在中国生活的边缘,我们中国人民不仅有着羔羊般温驯的气度,而且绝不缺乏纪念碑一样矗立的高贵品性。多亏了野夫,我们才知道,为拜物主义、拜金主义和发展主义毫无顾惜的中国,有着权力、金钱、死亡也难以消亡的明德至善。借用勃兰兑斯的话说,野夫的挽歌既是送行又是招魂,那些死亡站在野夫歌声的光影里,我们看见他们的忧伤、从容、无能自主,他们经历了一个个的恐怖或无望的场景,他们的脸色苍白而严肃。但他们的落寞带有诗意,他们的苦难引人同情。借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野夫笔下的亡者,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情怀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行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四.

除了这样意义丰富的死亡主题,野夫还贡献了我们中国人生存的另外两大主题:恐惧和残忍。

我们的文明向来以伦理学问见长,天伦之乐、天人合一,在我们中国人的夸耀性品质里,忠孝、仁义、信爱似乎充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野夫却揭示出我们生存的恐惧,生存的恐惧产生了仇恨和愚蠢,如此扭曲着我们的人性。据说斯大林曾说过一句话:使人恐惧比受人尊敬更伟大。野夫回忆说他的童年即在恐惧中,恐惧成为我们中国人生活的核心内容,难怪会有伟大光荣正确的装饰性说法了。

如前说,中国现当代死亡的变异特性,使得野夫散文中的死亡无一不跟恐惧和残忍相连。西方人的死亡观念是蒙召,进入天堂,所以他们的死亡仪式庄严。我们中国人则向来视死如归,人死如回家休息,故圣贤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我们文化推崇的死亡有一种从容、诗意。但野夫笔下的死亡却少有庄严、从容,那些死亡是突然的、跟环境有极致的冲突,那些死亡是生命的非正常休止,那些死亡反证了生存环境的恐怖和残忍。

不仅革命党人先后制造了白色恐惧和红色恐怖,让我们至今记忆犹新,而且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专政的观念也深入人心,成为我们生存的前提和边界。因此,虽然野夫笔下的死亡更多地属于普通大众,但那些寻常的死亡,如瞎子哥、幺叔、李如波们的死亡,却无一不证实我们这个所谓的文明民族的残忍。

野夫在提及恐惧和残忍时似乎意犹未尽,他因此为恐惧和残忍各自专门写文叙说。野夫写他的恐惧经历:“母亲是供销社的会计,一个右派却要负责财务报销审核,现在那些造反了的同事来报帐,都是先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我们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进入黑夜。”因为生存环境充满了恐惧:“我亲眼目睹过两次武斗。一次是传说四川万县的‘黑色派’要来血洗利川,镇上的武装民众在318国道上架设铁丝网和机枪,并埋下地雷。我至今都无法想象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些电影里的利器,他们真诚地要为遥远的毛主席向另外的毛信徒大开杀戒。还有一次是一群饥饿的知青来洗劫了镇上唯一一家饭馆的馒头,全镇老少大打了一场巷战,像追杀日本鬼子一样将这几十个年轻的男人全部打瘫在街上。”

恐惧衍生出仇恨,野夫写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为我童年的恐惧而羞愧,这种羞愧渐渐被岁月熬制成一种仇恨。我难以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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