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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了,漂亮护士随口说:“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治病吗?”我才意识到一个异常残酷的现实:它是为了我们才被人弄成这样的;它的一条腿拿去给我们造药用了;我们为了治病需要它的腿,这说明我们的病比它更可怕……
所以,三条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非常敬畏地看着它。渐渐地,我们就看懂了它。
每当它盯人的时候,它眼睛后面还隐藏着一双眼睛,乌幽幽的。一只眼里含着恳求,另一只眼里含着警告;每当它吠叫时候,喉咙下面似乎还埋着一条喉咙,粗哑悠长而且滚烫,像掷来一根烧红的铁棍。它是用全部身体来倾泻一个低吠。从它的声音中,我们一下子就可以听出它少了一条腿;还有,在它奔跑的时候,不像其它狗那样充满自信,它如同早地上的鱼那样挣扎蹦跳,它的每次跳动都属于万不得已、身体内充满绝望;还有,它内心里非常渴望亲近人:这可以从它的尾巴上看出来,它有时远远地、微微地朝我们摇尾巴,并且到我们走过的地方去嗅我们足迹,然后再远远地、亲切地看我们。需知它摇一下尾巴也比其它狗困难,由于失去了一条腿,它得时时将尾巴歪斜到身体的另一边,才能保持平衡。它那么小心翼翼地摇尾巴,我猜它知道自已很丑陋,不敢随便做狗们应有的动作。它老是躲避其它的狗,不全是因为怕它们,主要是因为知道自己丑陋。它卧下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光秃秃的断肢藏起来,然后再拾头看四周。
我和兰兰慢慢地走向它,三条腿嘴里垂着粉色小舌头,一直注视我们,动也不动。待我们定到距它很近的地方,它微微摇了下尾巴,我们太高兴了!它不恨我们。我们必须从它身边经过,因为它就在路当中卧着。我们走到它跟前才停步,带一点请求的意思看它。它慢慢起身离开,钻到冬青树丛中去了。我们走过去后,偶尔扭头一看,啊,三条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卧下了,姿态和刚才一样。
太平间出现了,它是一幢黄色的平房,每扇窗子上都贴着米字形白纸条,后面垂挂黑布幅,不漏一丝缝儿。我们站在它前面的空旷地上不动,盯着太平间的正门。门前不是阶梯而是一段斜坡,这样才可以用担架车把死者推进去。我们不敢再往前一步,因为门上正挂着一把大铜锁,差不多有我们的头颅那么大。我们诧异极了:为什么要上锁呢?难道死人还会跑出来么?后来我和兰兰说定;上前去的时候我走前面,退回来的时候她走在后面,无论有什么东西追来,谁都不许跑。接着,我走上了台阶,兰兰跟在我后头。我助起脚扒着窗台,拼命朝里看,什么也看不见。这下,我反而放心了。
“没人,我们走吧。”
兰兰默然无语,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远,她站住了,细声说:“我、我还没看呢……我想看看妈妈还在不在里面。”
“什么都看不见。”
“求求你,陪我看一眼。我把那本邮票送给体。还不行吗?”
我又陪她回到太平间的窗跟前,抱她亡去。她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道:“好呛人!”
她是说里面的药水味儿,那味儿正从房子的所有缝隙渗出来,仿佛里面正在燃烧。这时,她的头撞到窗玻璃上,太平间里面发出回响。我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看见:窗后的黑色布幔正在缓缓摆动。
我们跃到地上,吓得发抖,兰兰的脸色修白。我们互相抱着起来,谁都不敢哭。两人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们没有跑,我们下意识地感觉到:只要一跑就完蛋了:一跑就会有东西追出来。我们是一步步走回来的——这是惟一值得我们终生自豪的事。
三条腿又一次给我们让路。我们走上了那鲜花拥立的小径,蜜蜂从耳边飞过,花瓣不时碰到我们脸颊……现在,对于弥漫在堆积在融化在小径两旁的“美”,我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从这小径上,我产生了终生不灭的隐痛。接近我们病区时,我们才活转过来。无意中——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古怪的暗示,我抬头看了一下六号病房。我看见,窗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被钉在当地,受惊的兰兰到处看,马上也看见他了,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人。她受惊地低叫起来,我马上大声说:“他是刚入院的病号。”她才沉默。我们看着窗后那人,那人也似乎在看我们。稍顷,我发现他不是看我们,而是看摆在他面前的、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他猛地推了一下,海棠从四楼那高高的窗台上掉下来,瓷花盆在阳光下划出—道白光,啪的落到水泥地面上,白瓷碎片飞溅,海棠的浓汁把墙根都染红了……后来我们知道,他确实是刚入院的人,患我们思同样的病,他名叫李觉。六号房从推走遗体到住进新人,其间不到十小时。
回到病房,伙伴们还在午睡:我们悄悄地爬到床上躺好,久久不出声,直到听见漂亮护士的脚步声,兰兰才大哭起来。漂亮护士急忙赶来问她怎么了,她断断续续地交待了我们的行为。原来,她在太平间时,在黑色布幔掀起的一刹那,竟然看见了我没看见的情景:屋里有两只木榻,上面睡了两个人,从头到脚蒙着白布,其中一个动了一下,千真万确动了一下。她凄惨地哭着问:“死人怎么会动呢?”
漂亮护士搂住她,同时瞪着我,“你们好大胆子哇,敢跑到那个地方去!我要告诉你父母、噢噢噢……别哭了,兰兰。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享。有时候哇,人死了,他的亲人舍不得他定,会来陪一陪他,和他住在一间房子里,怕他孤独。你刚才看到的呀,不是死人活过来了,而是死者的亲属。她爱他呀,她来陪伴他……”
我们当时都听呆了,爱:多么奇怪的爱,又是多么恐怖的爱呀。我至今不知漂亮护士讲的是不是实话,也不知兰兰讲的是不是实话。漂亮护士已把我们深深地迷住了。哦,爱!……她罕见地使用一种轻柔声调,将我们的恐惧转化为幸福。
这天夜里,病房灯光熄灭以后,我头一次以近乎诗人的目光注视到,窗外有一个月亮。我想;它是死去的人们的太阳。每当他们的“太阳”升起来时,我们就躺下来,而他们也就起床了,走出他们的房门,开始他们的生活。当我们的太阳升起时,他们就躺下来,该到我们起床生活。所以这个世界是一半对一半平分着的,我们活人占一半,他们死人占另一半。假如我沿着月光定上去,一直走进月亮,再从月亮的另一边下去,就可以进入他们的世界了,马上可以看见好多好多亲人。
窗帘微微摆动,因为月光正撩拨着它。我把一只手伸到月光下,看见手快要融化了。我急忙抓了一把月光进来,像握着一块冰,感觉到它在我手心慢慢地化开,无数幻想从手心那儿延伸到全身。我偷偷吻一下天空月亮,相信我已和另一个世界的人建立默契,得到了他们的允许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
床边有物訇訇乱动,我吓了一跳:兰兰嗖地爬到我床上,她害怕,不敢一个人呆在自己床上。她嗫嚅着:“我不会传染你的……”紧紧缩进我怀里,抖得跟叶片那样。我天然地升起了做一个男子汉的勇气,由于有人比我更弱小更可怜,所以我更强大更自豪。我给她讲故事,她给我讲她妈妈。我们肌体相依气息交融,忘记了恐惧,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在呢喃私语中睡着了。
这以后,每当兰兰害怕时,她就爬到我床上来,渐渐成了习惯。我们不知道这违反院方规定,也不知道男女之秘。我们只是偷偷享受一个默契,一种为抵抗恐惧而生成的少年私情。但是,我们交叉感染着,病老不见好。医生巡诊时常常奇怪,自言自语:怎么回事,疗效一般嘛。
终于有一天凌晨,擦亮护士来给我们抽血化验。她像往常那样,双手端着一个堆满针管的白瓷盘,扯开每一个人的被子,从梦中拽出一条孩子胳膊,扎上橡皮胶带,摸索臂弯处的静脉血管,轻轻刺入,总是一针见血:漂亮护士医疗技术是很棒的。她掀开我的被子,看见我和兰兰睡在一起,呀地叫起来,手中的托盘都差点翻掉。“你们干什么呀你们!……”漂亮护士眼睛睁得老大,白口罩外面的脸颊火红,连耳朵都羞红了。“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谁叫你们睡到一起的,咹?还搂着……快分开!”
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恼怒,吓得说不出话。突然,她弯下腰背过脸嘎嘎笑,笑声尖利刺耳。不时转过头来,轻蔑地扫我一眼,又掉过头笑。她总算笑完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她放下托盘走了。不一会,她领着护士长进入我们病房。—看见护士长,我才意识到灾难临头。在我印象中,病区只有发生了重大事件,比如病危、病故、伤亡、或者医疗事故,她才抵达现场。虽然医师们或主任医师也到场,但他们并不次次都来,次次都在场的只有她一个。漂亮护士没跟护士长说话,看上去她们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两人已形成了默契。护士长约五十岁了,很有奶奶风度,护士们都怕她,我们都很喜欢她。我们觉得她比护士们好说话,尽管她从没答应过我们什么。
护士长坐到我床边,先让漂亮护士将兰兰带走,再摸着我头发,问一些奇怪问题:你们睡在一起有多久啦?是怎么睡的呀?你们为什么要睡在一起呀?你们还知道,还有谁和谁一起睡过?……
当天,兰兰就被换到另一问病房去了。在我床对面,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但傻乎乎的男孩。而且不久,我也被换了病区,搬到楼下去了。从此,我很难见到兰兰了。我们没有再被追究,可是我听说兰兰曾经到妇科检查过身体,她事后很惊奇地告诉我,那里都是要生孩子的人。还有,护士们看我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有谈淡的、意味不明的微笑,甚至叹息着:“唉,你这个老病号哇,怎么还不快好。”我嗅出种种不祥,活得更谨慎更敏感了。现在,我为遭人嫌而羞愧,也为那件事羞愧,还要为身上的病老是不好而感到羞愧……这些羞愧摞在心里,使我整日沉默无语。病毒趁机肆虐,我的病况更沉重了。一想起漂亮护士刺耳的笑声,我就胆战心惊。以至于,护士们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刮起一道尖啸,我听了也感到害怕,那声音太相像了。直到认识六号病房的李觉,才被他拯救。
七
六号病房就在我的病房斜对面,透过门上那巨大的观察窗,我现在经常能看见李觉身影了。我很敬畏他。首先,他敢住进一间刚死过人的房间;其次,他扔过一只那么大的花盆!说实在的,那天那盆海棠进裂时,我心里曾爆裂出一丝痛快。直到后来好久,只要想起在那雾一般的阳光里,有一只白色花盆飘然下落,那精致,那韵味,那崩溃前的战栗……我仍然浑身来劲。但我没有想到,他自己竟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我好几次看见,他出房门前都先把头伸出门外张望,看一看走廊里有些什么人,然后才走出来。其实,不管走廊里有什么人,他都会走出房门(我从没看见他张望之后再缩回去),所以他的张望只是他出门前的习损。问题在于,他怎么会养成这种不体面习惯的?一旦出门以后,他又昂首挺胸谁都不看了,尽量少跟人说话。他差不多是跟壁虎那样贴着墙根走路。步履轻快无声,怎么看怎么不自然。事情一办完他立刻回房,好像魂还搁在屋里。他从来不进入病员们的群体中去。
我从大人们那里感觉到:李觉是个怪人,大人们讨厌他。他们路过六号病房时总要好奇地往里头瞟一眼,返回时再瞟一眼,但从来不进去。有时,我觉得他们纯粹是为了“瞟一眼”才走过去走过来的。他们还经常向医生打听李觉的来历,什么病啊?从哪儿来的呀?级别多少现任何职?……噢!我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对李觉住单人病房不满,不是真讨厌他的个性。
在我们这所医院,床位历来紧张。处长教授工程师一级的患者,得两三人住一间房,只有市长厅长地委一级的领导,才能一人住一间房。那李觉看上去最多二十几岁,门口又没有亮起“病危持护”的红灯,凭什么也住单间?!大家都是公费医疗嘛,竟然明目张胆地厚此薄彼!十二号病房的宁处长几次想告到院长那里去,又怕人疑心他自己想换单间,所以冲动了几次终究没动窝。而其他人呢,见宁处长都忍了,也就得到了安慰。因为他们比宁处长的资历还差一截哩。我发现,大人们由于太寂寞了所以都爱嘟嘟囔囔,并不真的想去得罪人,尤其是在没摸清他的底细之前,毕竟那只是一个暂时住住的单间,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东西,即使把李觉迁出去了,叫谁住呢?能轮到自己住么?再说哩,他们的病员怕动肝火,一火,血象就不正常。所以他们即使在生气的时候,也是将手按在腹部小心翼翼地生气,满脸软绵绵的愤怒。他们窃窃议论;六号房里的,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上头特别交待过的,没办法呀……于是,他们背地里就叫李觉“衙内”。是一个大家都很敬重的副处长最先叫起来的。
我不知道这是个恶心人的称呼,只觉得这俩字念在口里滑溜溜的,挺逗。于是,有次大人们又在窃窃议论他时,我就大摇大摆走过去,冲着他的面叫了一声:“李衙内!”我以为能博得大人们的欣赏。说穿了,我就是为了讨他们喜欢才跳出去显示自己的。
李觉正独自站在阳台另一端想心事,双手跟老头似的捧着一杯茶。听到我声音,猛一震,抬头看阳台那一头的大人们,眼里闪动跟残废狗三条腿同样的光芒。我有点慌,也随之望去,大人们竟一个也不见了。而刚才,他们还兴致勃勃注视我呢。现在,我隐约猜知,“衙内”是一个恶毒的词。我正要逃开,李觉忽然拽住我,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慢慢池掏出一大块巧克力,递到我鼻子下面。
巧克力用金箔那样的纸包着,上面印制一个童话场景,阳光在上面流淌,浓郁的甜香味儿一阵阵透出来。我们家生活一直窘困,我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但我认识那是一块巧克力,而且正由于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它、所以它一出现就撞疼我心。它比我在电影上、在橱窗里、在其他伙伴手上看过的都要高级得多,它是一块非凡的巧克力!李觉看见我激动的样儿,高兴地连连说:“拿着拿着。”
后来李觉告诉我,那块巧克力他放在兜里两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送给我。虽然我那声“衙内”让他气得要命,但他仍然稀里糊涂地把巧克力掏出来了。他说他最初看见我时就“胡乱喜欢”上我了,说我比那些大人懂事得多,说孩子一长大就变坏,所以还是又懂事又不长大最好。李觉昂着头对空无一人的阳台说:“我不叫李衙内,我名叫李觉,男,二十一岁,共青团员、大学助教……”最后他对已经消失的他们道声再见,将我领进六号病房。
为了感谢他,我一进去就告诉他:这间屋子几天前死过人。他呆立着,看看病床,面色惨白。“是个女的吧?”他颤声问。
“男的,一个老头。”
“什么病啊?”
“和我们一样,不过不要紧,屋里所有东西都消毒过了。”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不怕就不怕!……你也别怕,有我在这呢。”李觉目光一寸寸扫过地面,忽然发现阳光把自己身影投在墙角落.他立刻移动身体,让影子从角落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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