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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监,我要去拜会公子虔,你以为如何?”
“该当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许与他有关联。”
片刻之后,一辆粗朴的轺车驶出左庶长府,直奔上将军嬴虔府邸而来。变法繁剧,卫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嬴虔单独见面了。作为现任执政大臣与曾经执掌军政大权的重臣,卫鞅与嬴虔本该经常沟通的。卫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三昧,然则秉性所致,卫鞅对没有公事内容的诸种拜会与沟通始终没有热情。“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是当时名士们对卫鞅的评价。这种性格在寻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难以极端化的表现出来。但在卫鞅这样的执政大臣身上,则这种极端性格完全可能将人变成冷冰冰的公务机器。繁剧的公务淹没了一切,渗透在卫鞅的行动与生活中。这种无私忘我的禀赋,就在无穷尽的公务中放大了,极端化了。在官场交往中,卫鞅没有私交,惟有公务。与任何人谋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处置公务的速度令所有的属吏吃惊,满荡荡两案公文晚上抬进书房,第二天卯时便准时分发到各个官署,从来没有延误过那怕半个时辰。吏员报事,没有人超过半柱细香的时间。卫鞅有规矩,铜壶滴过二十,吏员还不能将一件事说明白,便立即让他下去理清头绪再来。三次超出,便罚俸一石,六次超出,贬职左迁,调出左庶长府。两年多来,卫鞅已经罚了十三人,贬了九人。没有专精公事而心无旁骛的秉性,这种极高的公务速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这样一个执政大臣去经常性的拜会应酬,自然也是无暇为之了。
与卫鞅相反,嬴虔却是悠闲得很。自嬴虔将左庶长位置让给卫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减少。官场政坛,公事多少就是权力大小。一个悠闲的官员,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须做的公事很少,无疑就是权力已经流失了。秦国的左庶长爵位不高,但历来是兼领军政的权臣位置。嬴虔既然让出了这个位置,原本在军中的事务便也渐渐减少。上将军职位虽在,但在不打仗时却没有多少实际事务。因为日常性的军中大事也归左庶长,具体军务则有车英这样的卫尉和大小将领。所以,这个上将军也几乎成了一个挂名的统帅。至于太子傅一职,对他更是有名无实,本来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说,让他这个火暴性子去细致调教一个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烦。如此一来,正当青壮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师甘龙一样闲暇了起来。虽则如此,嬴虔并没有任何怨言。他知道为政在专,多一个人插手,往往倒是事倍功半。当初自己既然对尚贤让权有功,今日又何须无事生非?嬴虔很通达,无非总觉得空落落而已。每日里练剑读书,便成了他最主要的两件事。
听得卫鞅来到,嬴虔高兴的迎出门来,“呵,左庶长大驾光临,当真稀客!”说着便走到车前,伸手要扶卫鞅下车。
卫鞅一旦将拜会来往当作公务,心思便机警细致,对每个细节都非常注意。他在轺车上一直站着,见嬴虔出门走来,便遥遥拱手,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下车来,迎住了嬴虔的双手爽朗大笑,“太子傅,别来无恙?”使劲摇摇嬴虔的胳膊,就象军旅中老友相见一样粗率。
“手劲儿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着卫鞅肩膀,“进去说话。”便拉着卫鞅的手一路笑谈着进得府来。嬴虔府邸在秦国尚算宽敞,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剑房。嬴虔领着卫鞅穿房过厅,边走边指点介绍,最后推开剑房走廊的一道圆门笑道:“此地如何?”
眼前竟是一座幽静的小院!几株桑树,一畦菜田,顶头竟是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墩。整个院子整洁干净,使人身心为之一爽。卫鞅不禁赞叹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园小筑,此生足矣!”
嬴虔大笑,“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无事,我花了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叙谈,如何?”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坛好酒来!”
两人在山顶石亭坐定,秋阳无力,凉风半透,竟是分外清爽。家老搬来一坛好酒、两尊食鼎并一应食具,一切周到,便悄悄下了亭子。
“来,你我经年不见,先干此一爵!”嬴虔慨然举起大大的酒爵。
卫鞅举爵,“近在咫尺,少来拜望,先行谢罪了。”一饮而尽。
“哪里话来?你公务繁剧,我疏懒成习,各杖五十!干!”嬴虔大笑饮尽。
卫鞅咂咂嘴,拍案笑道:“这是赵酒!多年未沾了,今日竟有此口福,再干!”
嬴虔脸上迅速掠过一片红潮,慨然笑道:“惭愧惭愧。这是赵国一个故交马商送了一车。我历来不饮赵酒,都送了公孙贾几个,留下几坛,偶尔饮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评功夫,你我分了岂不大好?竟便宜竖子也!”又是一阵大笑。
“酒茶无家,原是放不住的。”卫鞅笑道:“公孙贾也好酒么?”
嬴虔摇摇头,“哪里?他拿我的酒给老甘龙上贡呢。”
“岂有此理?老太师滴酒不沾的呀。”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龙在外不饮酒,然在家却用酒浸草药饮之。”
“浸药之酒,宜醇厚凛冽,赵酒正是对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孙贾便来我这儿讨去几坛,送了老甘龙。”
“也是。公孙贾与老太师毕竟有师生之名,敬师原是该当的。”
嬴虔微微冷笑,“敬师?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公孙贾也。他是为了劳动老甘龙替他讲书。”
“讲书?请老太师教诲他儿子么?”
“那里。给太子讲书。公孙贾在我这里絮叨,言说他自己修习甚浅,几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请老甘龙给太子课讲。你说此等小事也来聒噪,烦不?过了几日,又来絮叨,说老甘龙已经答应,问我该讲何典籍?我哪儿懂啊?就说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着面皮向我讨酒,说我不饮赵酒,不妨让他孝敬老师。你说,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饮赵酒?那个笑呵,让我发腻。我就给了他几坛酒,立马送客!” 嬉笑怒骂间,嬴虔竟是充满对公孙贾的轻蔑与厌恶。
卫鞅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个激灵——好个阴鸷的公孙贾!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禀报”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谋划办了。嬴虔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无法说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须担待!仔细一想,此事还只有嬴虔这个角色可以扳过来。卫鞅便又大饮了一爵,慨然笑问,“公子,可知老太师给太子所讲何书?”
嬴虔摇摇头,“管他甚书?还不都一样?酒!”
“老太师讲的是《尚书》之《洪范篇》。”
“有何不妥么?”
“公子,《尚书》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对商王讲述的治国主张,王道阴阳学说之经典,师古敬天,贬斥人为。王道之说,无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间脸色便阴沉起来,“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贼!”仿佛又在军中,粗鲁的骂了一声霍然站起,“左庶长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龙正在侃侃讲书,阴阳顿挫,有声有色。
秦国的太子府,实际上是国府宫的一个偏院。院中最大的是书房,六间房子中分为二,东面是讲书厅,西面是读书写字房。公孙贾给太子的作息时间划分得简单明了:五更至卯时练剑,早晨练字并刻简,午饭后讲书,晚间一个时辰温习。
太子嬴驷是秦孝公与比他大六岁的一个宫女所生。那个宫女叫采桑,生下嬴驷后一个月便突然失踪了。她在嬴驷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写着八个大字——身患内疾,远遁山林!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时很是气愤,认为采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个美丽宫女的苦心——老秦风习朴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继大业,然对其母却往往有诸多非议。采桑若留在宫中,蛊惑储君的恶名在宫廷纠葛中随时可能成为儿子的致命陷坑。断然离开,一了百了,岂非聪敏绝顶的奇女子!从那以后,嬴渠梁翻然悔悟,发愤立身,竟是一直没有娶妻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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