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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宗字头上加一个山字,这却难为他了,你说他念个甚么字?”贾大少爷尚未接言,黄胖姑道:“他说是哈哒门的‘哈’字。大爷,你瞧,亏他好记性,记得这字是哈哒门的‘哈’字。”贾大少爷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门的俗名叫做哈哒门,想是溥四爷念惯了“哈”字,看惯了“崇”字,所以拿“崇”字当作“哈”字读了。晓得这话是黄胖姑奚落溥四爷的,但系初次相会,不便说甚么,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头再看,溥四爷却是眉头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满面孔得意之色。
大家言来语去,正谈论间,白韬光、刘厚守、钱太史三个人亦都来到。其时已有四点多钟,只差王主事一个人。黄胖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坐罢,空了首席等他。”刚才入座停当,人报王老爷来,大家一齐站起,主人出位相迎。只见王主事穿着衣帽进来,先朝主人作了一个揖,又朝台面上作了一个总揖。黄胖姑让他换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只认得钱太史及古董铺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发达比他迟两科,乃是后辈,并不在意。倒是这刘厚守,乃是一直充当现任满大学士、又兼军机大臣华中堂的门上。跟了中堂几年,着实发了几十万银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门外开了一爿古董铺。如今虽然捐了官,却还常到中堂宅内当差。王主事还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阅卷大臣,照例拜门去过几趟,没有得见,只好在刘厚守门房里坐坐。刘厚守虽不认得他,他却记得刘厚守的面孔。自古道:“宰相家奴七品官。”况且他现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样分印结,而且又是中堂老师的门口,寻常人那里巴结得上。如今反见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着实不安,一定要同刘厚守换坐。刘厚守不肯道:“你别光让我,还有别人呢。”王主事只得又让别人,别人都不肯,只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后同不认得的人,一一问“贵姓、台甫”,“贵科、贵班、贵衙门”。一问问到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回称“姓贾,号润孙。”黄胖姑插口说道:“这位便是河南臬台贾筱芝贾大人的少爷,我们至好。”王主事道:“原来是孝子顺孙,聚在一门,难得难得!”跟手又问:“贵科?”贾大少爷涨红了脸,回答不出。黄胖姑只得又替他说道:“这位贾观察乃是去年赈捐案内保过道班,今年河工合龙,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见。他老大人官声甚好,早已简在帝心,将来润翁引见之后,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听他不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转了脸不同他说话。在坐的人只有同钱太史还说得来。王占科乃是“庶常散”①的主事,钱运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钱运通见了王占科竟其口口声声“老前辈”,自称“晚生”。王主事却是直受不辞,非凡得意。不料谈了半天,刘厚守忽然问王主事道:“王老爷你好面善,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一句话问住了。王主事羞的满脸通红,歇了半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来,三次到中堂老师那里去叩见,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里,怎么就忘记了?”刘厚守道:“莫怪,莫怪!我们中堂,每日找他的人可不少,咱那里记得许多。不要说别的,外省实缺藩、臬来过几次,我还记不清他的名字,何况……”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黄胖姑赶忙打岔道:“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事,贵州司行走②,当差很勤。将来老中堂跟前,还得你老哥保举保举他,常常提提他名字,拜托拜托!”刘厚守听了一笑。王主事更觉难以为情,坐立不定。
①“庶常散”: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之优者入馆学习。称为庶吉士。三年后考试成绩优秀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称为散馆。
②行走:被派到其它机构办事的官吏。
这个档口里,贾大少爷坐着无味,便做眉眼与黄胖姑。黄胖姑会意,晓得他要叫“条子”,本来也觉着大家闷吃不高兴,遂把这话问众人。众人都愿意。黄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纸片。当下纸笔拿齐,溥四爷头一个抢着要写,先问:“王老爷叫那一个?”王老爷说:“二丽。”无奈溥四爷提笔在手,欲写而力不从心,半天画了两画,一个“丽”字写死写不对,后来还是王老爷提过笔来自己写好。当下检熟人先写,于是刘厚守叫了一个景芬堂的小芬。黑伯果叫了一个老相公,名字叫绮云。白韬光说:“我没有熟人,我免了罢。”主人黄胖姑倒也随随便便。不料溥四爷反不答应,拉着他一定要叫。白韬光道:“如要我破例叫条子,对不住,我只好失陪了。”大家见他要走,只得随他。钱运通说:“老前辈在这里,不敢放肆。”王老爷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写好了。溥四爷最高兴,叫了两个:一个叫顺泉,一个叫顺利。末后轮到贾大少爷。王老爷因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说话,只问得黄胖姑一声说:“你这位朋友叫谁?”贾大少爷叫黄胖姑荐个条子。黄胖姑想了一回,忽然想到韩家潭喜春堂有个相公①名叫奎官。他虽不叫这相公的条子,然而见面总请安,说:“老爷有什么朋友,求你老赏荐赏荐!”因此常常记在心上。当时就把这人荐与贾大少爷。主人见在台的人都已写好,然后自己叫了一个小相公红喜作陪。霎时条子发齐,主人让菜敬酒。
①相公:把男妓。
不多一会,跑堂的把门帘一掀,走了进来,低着头回了一声道:“老爷们条子到了。”众人留心观看,倒是钱太史的相好头一个来。这小子长的雪白粉嫩,见了人叫爷请安,在席的人倒有一大半不认得他。问起名字,王老爷代说:“他是庄儿的徒弟,今年六月才来的。头一个条子就是我们这位钱运翁破的例。你们没瞧见,运翁新近送他八张泥金炕屏,都是楷书,足足写了两天工夫,另外还有一副对子,都是他一手报效的。送去之后,齐巧第二天徐尚书在他家请客。他写的八张屏挂在屋里,不晓得被那位王爷瞧见了,很赏识。”说至此,钱太史连连自谦道:“晚生写的字,何足以污大人先生之目!……不过积习未除,玩玩罢了。”王占科道:“这是他师傅庄儿亲口对我讲的,并不假。照庄儿说起来,运翁明年放差,大有可望。”大众又一齐向钱太史说“恭喜”。
正闹着,在席的条子都络续来到,只差得贾大少爷的奎官没来。这时候贾大少爷见人家的条子都已到齐,瞧着眼热,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甚觉没精打彩。黄胖姑看出苗头,便说:“奎官的条子并不忙,怎么还不来?”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进来了。黄胖姑便把贾大少爷指给他。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日是我妈过生日,在家里陪客,所以来的迟了些,求老爷不要动气!”溥四爷说道:“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头说话,一头喝酒。叫来的相公搳拳打通关,五魁、八马,早已闹的烟雾尘天。贾大少爷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问他:“现在多大年纪?唱的甚么角色?出师没有?住在那一条胡同里?家里有甚么人?”奎官一一的告诉他:“今年二十岁了。一直是唱大花脸的。十八岁上出的师,现在自己住家。家里止有一个老娘,去年腊月娶的媳妇,今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韩家潭,同小叫天谭老板斜对过。老爷吃完饭,就请过去坐坐。”贾大少爷满口答应。奎官从腰里摸出鼻烟壶来请老爷闻,又在怀里掏出一杆“京八寸”①,装上兰花烟,自己抽着了,从嘴里掏出来,递给贾大少爷抽。贾大少爷又要闻鼻烟,又要抽旱烟,一张嘴来不及,把他忙的了不得。一头吃烟,举目四下一看,只见合席叫来的条子,都没有像奎官如此亲热巴结的,自己便觉着得意,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
①京八寸:长烟袋杆。
黄胖姑都看在眼中,朝着贾大少爷点点头,又朝着奎官挤挤眼。奎官会意,等到大家散的时候,他偏落后迟走一步。黄胖姑连忙帮腔道:“大爷,怎么样?可对劲?”贾大少爷笑而不答。溥四爷嚷着,一定要贾大少爷请他吃酒:“齐巧今儿是奎官妈的生日,你俩如此要好,你不看朋友情分,你看他面上,今儿这一局还好意思不去应酬他吗?”白韬光道:“润翁赏酒吃,兄弟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道:“不害臊的,条子不叫,酒倒会要着吃。”说的大家都笑了。贾大少爷却不过情,只得答应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黄胖姑代邀在席诸公。王老爷头一个回头说:“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门,谢谢罢!”刘厚守说:“我不能磨夜,有时候的,九点钟总得回家。”黄胖姑道:“不错,厚翁嫂夫人阃令极严,我不敢勉强。回来叫他顶灯吃苦头,是对他不住的。”又朝着钱太史说道:“运翁明天没有甚么事情,可以同去走走。”贾大少爷因为他是翰林,要借他撑场面,便道:“运翁是最好没有,我们一见如故,今天一定赏光的。”钱太史无奈,只得应允。王老爷起先还想拉住钱太史,做眼色给他,叫他不要去,后来见他答应,便也无法。他自己只得跟了刘厚守,先辞别众人,上车而去。
这里大家席散,约摸已有八点多钟。等到主人看过帐,大众作过揖,然后一齐坐了车,同往韩家潭而来。便宜坊到韩家潭有限的路,不多一会就到了。下车之后,贾大少爷留心观看:门口钉着一块黑漆底子金字的小牌子,上写着“喜春堂”三个字;大门底下悬了一盏门灯。有几个“跟兔”,一个个垂手侍立,口称“大爷来啦。”走进门来,虽是夜里,还看得清爽,仿佛是座四合厅的房子,沿大门一并排三间,便是客座书房,院子里隔着一道竹篱,地下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种了若干的花。
这一天是奎官妈的生日,隔着篱笆,瞧见里面设了寿堂,点了一对蜡烛,却不甚亮。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想是奎官的亲戚,此外并无别的客人,甚是冷冷清清。当下奎官出来,把众人让进客堂。贾大少爷举目四看:字画虽然挂了几条,但是破旧不堪;烟榻床铺一切陈设,有虽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面看,一面坐下。溥四爷、白韬光两个先吵着:“快摆,让我们吃了好走。”主人无奈,只得吩咐预备酒。一声令下,把几个跟兔乐不可支,连爬带滚的,嚷到后面厨房里去了。霎时台面摆齐,主人让坐,拿纸片叫条子,以有条子到,搳拳敬酒,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这时候贾大少爷酒入欢肠,渐渐的兴致发作,先同朋友搳通关,又自己摆了十大碗的庄。不知不觉,有了酒意,浑身燥热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有绿豆大小。奎官让他脱去上身衣服,打赤了膊,又把辫子盘了两盘。谁知这位大爷有个毛病,是有狐骚气的,而且很利害,人家闻了都要呕的。当下在席的人都渐渐觉得,于是闻鼻烟的闻鼻烟,吃旱烟的吃旱烟。奎官更点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气。不料贾大少爷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难闻。在席的人被熏不过,不等席散,相率告辞;转眼间只剩得黄胖姑一个。奎官怕近贾大少爷的身旁。贾大少爷一定要奎官靠着他坐,奎官不肯。贾大少爷伸出手去拖他,奎官无法,只得一只手拿袖子掩着鼻子。
贾大少爷是懂得相公堂子规矩的,此时倚酒三分醉,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头在奎官手心里一连掏了两下。奎官为他骚味难闻,心上不高兴,然而又要顾黄胖姑的面子,不好直绝回复他不留他,只好装作不知,同他说别的闲话。贾大少爷一时心上抓拿不定。黄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别。贾大少爷并不挽留。奎官一见黄老爷要走,怕他走掉,贾大少爷更要缠绕不清,便说:“求黄老爷等一等,我们大爷吃醉了,还是把车套好,一块儿把他送回家去的好。”
贾大少爷听说套车,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手里正拿着一把酒壶,还在那里让黄胖姑吃酒,忽听这话,但听得“拍秃”一声,一个酒壶已朝奎官打来。虽然没有打着,已经洒了浑身的酒。又听得“拍”的一声,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残羹冷炙,翻的各处都是。幸亏台面没有翻转。奎官一看情形不对,便说道:“大爷,你可醉啦!”贾大少爷气的脸红筋涨,指着奎官大骂道:“我毁你这小王八羔子!我大爷那一样不如人!你叫套车,你要赶着我走!还亏是黄老爷的面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黄老爷荐的,你们这起王八羔子,没良心的东西,还要吃掉我呢!”一头骂,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黄胖姑竭力的相劝,他也不听。奎官只得坐在底下不做声。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说道:“黄老爷,你想这是那里来的话!我怕的大爷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车,想送大爷回去,睡得安稳些,为的是好意。”贾大少爷道:“你这个好意我不领情!”奎官又道:“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就是有甚么意思,也得两相情愿才好。”贾大少爷听到这里,越发生气道:“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你拿镜子照照你的脑袋,一个冬瓜脸,一片大麻子,这副模样还要拿腔做势,我不稀罕!”奎官道:“老爷叫条子,原是老爷自己情愿,我总不能捱上门来。”贾大少爷气的要动手打他。
黄胖姑因怕闹的不得下台,只得奔过来,双手把贾大少爷捺住,说道:“我的老弟!你凡事总看老哥哥脸上。他算得什么!你自己气着了倒不值得!你我一块儿走。”贾大少爷道:“时候还早得很,我回去了没有事情做。”黄胖姑道:“我们去打个茶围好不好?”贾大少爷无奈,只得把小褂、大褂一齐穿好。奎官拗不过黄胖姑的面子,也只得亲自过来帮着张罗。又让大爷同黄老爷吃了稀饭再去。贾大少爷不理,黄胖姑说:“吃不下。”因为路近,黄胖姑说:“不用坐车,我们走了去。”于是奎官又叫跟兔点了一盏灯笼,亲自送出大门,照例敷衍了两句,方才回去。
当下二人走出门来,向南转恋,走了一截路,出得外南营,一直向东,又朝北方进陕西巷,一走走到赛金花家。黄胖姑一进门便问:“赛二爷在家没有?”人回:“赛二爷今儿早上肚子疼,请大夫吃了药,刚刚睡着了。”黄胖姑道:“既然他睡了,我们不必惊动他,到别的屋子里坐坐,就要走的。”当下就有人把他俩一领,领到一个房间里坐了。黄胖姑问:“姑娘呢?”人回:“花宝宝家应条子去了。”黄胖姑无甚说得。于是二人相对,躺在烟铺上谈心。贾大少爷一直把个奎官恨的了不得。黄胖姑因为是自己所荐,也不好同他争论什么,只说道:“论理呢,这事情奎官太固执些,你大爷也太情急了些,才摆一台酒就同他如此要好,莫怪他要生疑心。过天你再摆台饭试试如何?”贾大少爷道:“算了罢,那副嘴脸我不稀罕。我有钱那里不好使,一定要送给他!”黄胖姑道:“你的话原不错。这种事情,丢开就完了,有什么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换一个,十个八个,听凭你大爷挑选,谁能够管住你呢。”贾大少爷道:“你这话很明白。我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把那小鳖蛋的窠毁掉了。”
黄胖姑道:“这些话不用说了,我们谈正经要紧。你这趟到京城,到底打个甚么主意?”贾大少爷便凑近一步,附耳低声,把要走门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在河南的时候,常常听见老人家谈起,前门内有个甚么庵里的姑子,现在很有势力,并且有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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