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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晦点了点头,缓缓道:“储君为社稷之本,不可轻予废立,几年前玄武门的事情,陛下和臣等实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兵行险着拼死一搏。陛下是创业之君,做事情自可不拘成法。然而后世子孙不及陛下者多矣,若是没有一个规矩章程,臣恐陛下身后,大唐内乱之期不远。立嫡立长,这是古例,陛下破了这个规矩,却还得把这个规矩恢复起来,让后世的子孙遵守。当今太子聪明仁孝,远超诸王,臣本无必要多这么一句嘴,只望陛下日后能够拿定主意,不要轻撼国本……”
皇帝愕然半晌,方才诧异道:“太子诸王皆在幼冲之年,克明何必多虑?”
杜如晦无奈地摇了摇头:“臣虽出身儒门,却实是个粗率之人,或者精于理事,却疏于治家。臣的家风与玄龄不可比。臣弟楚客,生性跳脱,又于在京诸王府上走动颇多。臣若在人世,当可压制他免生事端,然则臣若是不在了,族中诸人见识浅薄,府中再也无人能制。若是陛下心意笃定,则此子德虽不彰,材或可有益于社稷;然则日后若中宫有变,臣担心他不能谨守其身,卷入帝王家事,没了结果。臣这最后一谏,既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却也有保全自家亲情血脉的私心在里头。臣与陛下相知多年,还望陛下能够体谅!”
李世民苦笑了一声:“克明何虑之远?朕正当壮年,太子年纪幼小,这些事少说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玄武门之事,本来便是被逼无奈之举,朕是过来之人,又怎会重蹈自家覆辙?克明尽可放心,你的兄弟,朕自会着意保全。这些话说得远了,你只管安心将养身体,朕还指望着你为朕顾命托孤呢……”
杜如晦两只眼睛直勾勾盯视着皇帝,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惆怅:“臣福薄,恐怕看不到陛下威播四海宾服诸夷的那一天了……”
……
皇帝的宠眷并未能够挽回这位贞观重臣的生命,二月廿二,就在李世民亲临杜府探视之后的第六天,蔡国公、尚书右仆射杜如晦薨逝。当日显德殿中朝,杜如晦长子杜构不顾礼仪身披重孝闯朝报丧,当场遭到殿中侍御史孙伏枷的弹劾。贞观皇帝闻讯大悲失声,当即罢朝,随即尚书省宣敕辍朝三日,加封杜如晦莱国公,追赠司空,赏金三百两以为丧仪。次日,皇帝不顾政事堂诸宰臣劝阻,御驾再出宫门,亲往杜府祭悼,并于灵前下敕,历数如晦功绩,荫其子构为左千牛构兼尚舍奉御。
二月廿四,太常上奏,拟定杜如晦身后谥号曰“明”,被贞观皇帝驳回,次日,皇帝手敕谥如晦曰“成”,同日召虞世南,面敕其勒文于碑,遍数君臣际遇之事。
同日,皇帝以尚书省事务烦巨,敕大理寺卿戴胄为尚书左丞,兼领刑部尚书,参预朝政。至此皇帝的心意朝野均明,杜如晦所遗尚书右仆射之职,非此刻远在定襄前敌的李靖莫属了!
房玄龄自武德二年起便与杜如晦相交,十余年间同为秦府幕僚,又同时入阁拜相,朝夕相处,既是同僚又是挚友。他多谋而杜如晦善断,朝野时常以房杜并称,视为一体。此番杜如晦远游,他心中固是别有一番滋味,奈何身在中枢,前方军事举国民政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连睡觉都要抽空,根本无暇分心。心中悲戚睡眠不佳,每日劳碌又所餐甚少,几日下来人便瘦了整整一圈。
“房公,公务繁忙也要适当调节休养,杜公方去,若是你再有个一病三灾,恐怕皇上更加不安。”,戴胄初入尚书省,看着房玄龄案头那一摞摞待理的文书案牍,也不禁咂舌。他见房玄龄一连几日连家也不回,累得形销骨立形容枯槁,本来极修边幅的一个人,此刻看起来却邋遢之极,忍不住出言劝说。
“我何尝不知自家事,只是如今朝廷正在紧要关口,度过这个关口,则盛世可期天下可治;渡不过这个关口,便一切再也休提。为了这个,皇上两月以来连皇后都冷落了,夜间便宿在显德殿。也是为了这个,杜克明生生搭进一条性命,我身为宰相,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偷懒?”房玄龄头也不抬地答道,一边说话,手中的笔却不停。
戴胄叹道:“尚书省历来为国家行政枢要,虽历经分权变革,权力小了,要处理的庶务却是日益增多。我在外任,一州事务便忙得手脚朝天。如今备位中枢,天下事无巨细均要汇总与此,想一想也真头大!自李靖出兵以来,几个月了,也亏你能够撑得下来!”
房玄龄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玄胤久司廷尉,天下刑狱均要过手,也不能便说轻松。只是论起头绪纷繁,天下确实没有比尚书省更难处的职差。在这个位子上,没有过人的精力和耐性是万万不成的。说起来宰相之位尊崇无比,自是能多当一天便当一天,却不知这个位子能干满五年便已经油尽灯枯,不用旁人弹劾,自己就希翼着告假了。”
戴胄随手拿起一道已经五花判定的敕书,口中“咦”地一声轻呼,诧异道:“这个马周却是什么人?皇上竟然亲简监察御史。”
房玄龄笑了笑:“是常何的家客,去年六月皇上下敕求言,常何所上表章条理分明切中时弊,他一个武人,怎能有此见识,皇上也觉诧异。于是召来一问,常何倒也老实,明白回奏是幕僚代草,皇上当即召此人显德殿奏对,数召不至。后来总算召来了,与皇上论政整整一日,皇上连午膳都撤了,下来便和我说此人有宰相之才,闻其名久矣,却不知竟是这般人物,当即便超拔直门下省,许他奉使称旨。此番除监察御史,也不过是个进身之阶罢了。此人一笔文章惊才绝艳,皇上想授他中书舍人,只不过虽是超拔,总还要一级一级升上来,否则魏玄成那张嘴却是不饶人的。”
戴胄听得连连咂舌,道:“中书清要之职,多少世家子弟仕林豪杰百求不得,此人真是好运道!”
房玄龄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腕子道:“不是好运道,此人才华出众,又通晓时务,确非一般书生可比。玄成那两只眼睛,什么人能够看得进去,对此子亦颇为赞赏,若不是皇上对其另有任用,他想荐其到秘书省历练两年,出任秘书少监。”
戴胄猛地道:“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日听说有个大臣迎娶一个坊间寡妇为正室,闹得朝野沸沸扬扬,却不是此人?如此说来这个书生才虽堪大用,小节未免有亏……”
房玄龄看了他一眼:“玄胤不知内情,这么想也不足为奇。此人武德八年来到京城,寄居在赵家店中,多承看顾。出仕后迎娶赵氏,既是报恩也是不忘根本。皇上取仕,不仅重才,德行也极为看重。此人举止虽多不合礼法,然为人却实实值得称道。”
戴胄又感叹了一阵,道:“听传闻,萧时文近期连得皇上召见,似有复起之势,有这么回事么?”
房玄龄点了点头,道:“他毕竟是两朝老臣,又有拥立之功,人虽然迂腐些,尚可称君子。在外任磨砺了这几年,想来也应该通达些了。”
戴胄问道:“却不知这位老相此番复起,竟居何职?”
“以太常寺少卿迁任御史大夫,参预朝政!”房玄龄面无表情地答道。
“啊!”戴胄大为惊讶,旋即苦笑,“既为言官之首,又煌煌然位列政事堂,看来我等此番有得难过了!”
房玄龄冷笑道:“御史台监察百官,本来便是天经地义之理。中枢权力首倡平衡,不过此人秉性如此,恐怕他在这个位子上也坐不安稳。论说起来,仅谏言一项,他说十句话都未必有魏玄成的一句话顶用。皇上命他重回政事堂,也不过是为了会议之时能多一个不同的声音罢了!”
戴胄皱起眉头道:“新老并举,皇上的心思,还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呢……”
房玄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没什么难以捉摸的,从武德九年至今,相位更迭中枢轮变,此番大约要最后定下来了……”
正说着,却见一个省内黄门手中捧着一个黑色匣子气吁吁跑了进来,慌不择路间险些将站立在门内的戴胄撞了个跟头。
房玄龄皱起了眉头,板着脸道:“怎么如此没规矩?中枢禁地,举止如此张皇,成何体统?”
那黄门急忙跪下行礼:“相爷恕罪,急报!”
房玄龄和戴胄对视了一眼,开口问道:“哪里来的?”
那黄门禀道:“定襄道!”
二人同时动容,房玄龄一语不发地取过匣子打开,取出内中文表,展开略略扫了一眼标题,旋即抬头对戴胄道:“是捷报,事不宜迟,你随我一道显德殿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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