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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扰罢。”唐二乱子一再挽留,见他不肯,只得罢休。于是师四老爷方在靴页子里掏出一大搭的银票,从几万至几千,一共约有十几张,翻来复去,才检出一张一万银子的票子。刚要递到唐二乱子手里,又说:“昨儿说明白要恒利的票子,这张不是。”于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当中检了半天,检出一张恒利的一万票子,交代唐二乱子看过无误。
唐二乱子见他有许多银票,心想:“到底内务府的官儿有钱。他昨天还推头没有钱垫,这话哄谁呢。”师四老爷也觉着,连忙自己遮盖道:“这都是上头发下来给工匠的。兄弟若有这些钱,也早发财了,不在这里做官了。”说话之间,唐二乱子也把自己写好的两张一千头的银票拿出来交代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一看是两张,忙问:“这一千做什么用?”唐二乱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连一标酒都没有奉请,这个折个干罢。”师四老爷把眉头一皱,道:“说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费事,叫兄弟怎么好意思呢。”唐二乱子道:“这算得什么!以后叨教之处多着哩。”师四老爷道:“既然老哥说到这里,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这里谢赏了。”说着,一个安请了下去。请安起来,把银票收在靴页子里,说有要紧公事,匆匆告辞出门而去。临走的时候,唐二乱子又顶住问他的住处,预备过天来拜。师四老爷随嘴说了一个。
自此唐二乱子得意非凡。过天查三蛋来了,唐二乱子又把这话说给他听,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扬扬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却也诧异,说道:“像他这样的昏蛋,居然也会碰着好人,真正奇怪!”谁知过了一天出门拜客,赶到师四老爷所说的地方,问来问去,那里有姓师的住宅。唐二乱子骂车夫无用。等到回来,又差人到内务府去打听堂郎中及银库上,那里有什么姓师的。唐二乱子这才吓坏了。连忙再取出那张一万头票子,差个朋友到恒利家去照票。柜上人接票在手,仔细端详了一回,又进去对了一回票根,走出来问:“你这票子是那里来的?”去人说:“是人家还来。怎样?”柜上人冷笑一声道:“这时那里来的假票子!幸亏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烦回去拜上令东,请查查这张票子是那里来的,胆敢冒充小号的票子!查明白了,小号是要办人的!”去人一听这话,吓得面孔失色,连忙回来通知了东家。唐二乱子也急得跺脚,大骂姓师的不是东西,立刻叫人去报了坊官,叫坊官替他办人。自此以后,唐二乱子就躲在家里生气,一连十几天没有出门。查三蛋也晓得了,不过背后拿他说笑了几句,却没有当面说破。
又过了些时,到了引见日期,唐二乱子随班引见。本来指省湖北,奉旨照例发往。齐巧碰着这两日朝廷有事,没有拿他召见。白白赔了十五万银子进贡,不过赏了一个四品衔,余外一点好处没有。这也只好怪自己运气不好,注定破财,须怨不得别人。
闲话少叙。且说唐二乱子领凭到省,在路火车轮船非止一日。路过上海,故地重临,少不得有许多旧好新欢,又着实捣乱了十几天,方才搭了长江轮船前往湖北。
单说此时做湖广总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欢。这人内宠极多,原有十个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台衙门十美图”。上年有个属员,因想他一个什么差使,又特地在上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送他。湍制台一见大喜,立刻赏收,从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人又改称他为“十二金钗”,不说“十美图”了。
湍制台未曾添收这两位姨太太的时候,他十位姨太太当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宠。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后窑子里出身,生得瘦刮刮长拢面孔,两个水汪汪的眼睛,模样儿倒还长得不错,只是脾气太刁钻了些。天生一张嘴,说出话来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爱,听着真正入耳;若是他与这人不对,骂起人来,却是再要尖毒也没有。他巴结只巴结一个老爷,常常在老爷跟着狐狸似的批评这个姨太太不好,那个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台总还听他的话,拿那些姨太太打骂出气。然而湍制台虽然糊涂,总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听他絮聒,也觉得讨厌。
有天这九姨太又说大姨太怎么不好,怎么不好。湍制台听得不耐烦,冷笑了一笑,随口说了一句道:“我光听见你说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别人是怎样个好法?我总不能把别人一齐赶掉,单留你一个。况且这大姨太是从前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欢喜他。我看死人面上,他就是有不好,也要担待他三分。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后进,他住前院,你不去见他就是了。”九姨太因为湍制台一向是同他迁就惯的,忽然今儿帮了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不等湍制台说完,早把眉毛一竖,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着自己的粉嫩香腮,毕毕拍拍一连打了十几下子,一头打,一头自己骂自己道:“我知道我这话就说错了!我是什么东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爷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他抬上天去,横竖太太死了,为什么不拿他就扶了正?我们一齐死了让他!”
湍制台是吃鸦片的,每位姨太太屋里都有烟家伙。九姨太顺手在烟盘里捞起一盒子鸦片往嘴里一送,趁势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势打了几个滚,两只手在地下乱抓,两只脚却蹬在地板上,绷冬绷冬的响;头上的头发也散了,一头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几段了;嘴里还是哭骂不止。湍制台看了这个样子,又气又恨又发急:气的是九姨太有己无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讹诈;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鸦片烟,倘若不救,就要七窍流血死的。事到此间,只得勉强捺定性子,请医生弄了药来,拿他灌救。谁知一连弄了多少药,九姨太只是咬定牙关,不肯往嘴里送。湍制台急得没法,于是又自己赔小心,拿话骗他说:“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里去,不准他在任上。”以为如此,九姨太总可以不寻死了。岂知仍然还自个不开口。自从头天晚上闹起,一直闹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看看一周时不差只有三个时辰,过了这三个时辰,便不能救,只好静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他闹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气不好,不免恨骂两声;一回又想到他俩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泪。此时房间里有许多老妈子、丫头围住九姨太等死,他一个人却躺在对过房间床上伤心。正在前思后想,一筹莫展的时候,忽见九姨太的一个帖身大丫头进房有事。这丫头年纪二九,很有几分姿色,女孩儿家到了这等年纪,自然也有了心事。碰着这位湍制台又是个色中饿鬼,无人的时候,见了这丫头常常有些手脚不稳。这丫头晓得老爷爱上了他,也不免动了知己之感,但是惧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口虽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传出无限深情,湍制台是何等样人,岂有不领略之理。且说此时湍制台见他一人进得房来,顿时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人身上,便招手将他叫近身边,借探问九姨太为名,好同他勾搭。当时说过几句话,湍制台忽然拿嘴朝着对过房间努了两努,说道:“阿弥陀佛!他这个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补他的缺。你愿意不愿意?”说着,就伸手要拉这丫头的手。丫头见是如此,恐防人来看见,连忙拿手一缩,道:“你等着罢!你当他眼前会死?你再等一百年,他亦不会死的!只怕这种烟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诧异道:“据你说起来,难道他吃的不是鸦片烟?然而明明白白,我见他在烟盘子里拿的。你不要胡说,不是鸦片是甚么?”大丫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湍制台一听这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发咒道:“你同我说的话,我若是同别人说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头道:“为了这一点点的事,也不犯着发这大的咒。”湍制台也未听清,但是一味胡缠,拉着袖子催他快说。
大丫头道:“不是三个月头里九姨太闹着有喜,说肚子大了起来,老爷喜的甚么似的,弄了多少药给他吃,还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他天天拿开水冲着吃的?谁知过了两个月,九姨太肚子也瘪了,又说并不是喜,药也不吃了,就把剩下来的半罐子益母膏丢在抽屉里,一直也没有人问信。齐巧前天收拾抽屉,把他拿了出来,不料被九姨太瞧见,夺了过去。昨儿九姨太同大姨太斗了嘴回来,就把个大姨太恨得什么似的,口说:”一定要老爷打发了大姨太;倘若老爷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后来又说:“我的命没这们不值钱!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说,一面就找了个小烟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里头,原是预备同老爷拚命的。九姨太挑这些益母膏的时候,只有我在跟前。他还嘱咐我不准说。所以你老爷发急只是空发急。老实对你说,九姨太是不会死的。”湍制台听了,方才恍然大悟,说:“这贱人如此可恶!原来是装死,讹诈我的!”还要同大丫头说什么,大丫头已经挣脱身子,说声“有事”,去了。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他出去,又生了一回闷气。晓得九姨太是装死,索性不去理他,一个人到外面去了。
这里九姨太见湍制台不来理他,只道老爷见他不肯吃药,无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出去。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却不料大丫头有背后一番言语。想来想去,今日之事总无下场。等了半天,老爷仍无音信。看看一周时已到,到时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绽。于是踌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装作恶心,干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边看守他的人都说:“好了!九姨太把烟吐了出来就不妨事了。”当时老妈三五个,一个捶背,一个揉胸,又有一个拿饭汤,又有一个倒开水,闹得七手八脚,烟雾腾天。又听得九姨太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饭汤也吐了出来。自己反说道:“我吞了生烟,等我自己死,岂不很好!何必一定要救我回来,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说着,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大众见九姨太回醒转来,立刻着人报信给老爷。老妈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东西扫了出去。谁知吐的全是水,一些烟气都没有。
却说湍制台到前面签押房里坐了一回,不觉神思困倦,歪在床上,朦胧睡去。正在又浓又甜的时候,不提防那个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过来,前来报信,倏起把湍制台惊醒,恨的湍制台把老婆子骂了两句,又说什么:“我早晓得他不会死的,要你们大惊小怪!”老婆子讨了没趣,只得趔趄着退到后面。
九姨太便从这日起,借病为名,一连十几天不出房门。湍制台亦发脾气,一连十几天止辕,没有见客,却也不到上房。毕竟九姨太自己诈死,贼人心虚,这几天内反比前头安稳了许多。不在话下。单说湍制台自从听了大丫头的话,从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却一心想哄骗这大丫头上手。无奈大丫头惧怕九姨太,不敢造次。湍制台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间越发搅得不安,于是亦只得罢手。但是自从九姨太失宠之后,眼前的几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终日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合当他色运享通,这几天止衙门不见客,他为一省之主,一举一动,做属员的都刻刻留心,便有一位候补知县,姓过名翘,打听得制台所以止辕之故,原来为此。这人本是有家,到省虽不多年,却是善于钻营,为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并不通知别人,亦不合人商量。从汉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请了一个月的假,带了一万多银子,面子上说到上海消遣,其实是暗中物色人材。一耍耍了二十来天,并无所遇。看看限期将满,遂打电报叫湖北公馆替他又续了二十天的假。四处托人,才化了八百洋钱从苏州买到一个女人带回上海。过老爷意思说:“孝敬上司,至少一对起码。”然而上海堂子里看来看去都不中意。后首有人荐了一局,跟局的是个大姐,名字叫迷齐眼小脚阿毛,面孔虽然生得肥胖,却是眉眼传情,异常流动。过老爷一见大喜,着实在他家报效,同这迷齐眼小脚阿毛订了相知。有天阿毛到过老爷栈房里玩耍,看见了苏州买的女人,阿毛还当是过老爷的家眷。后首说来说去,才说明是替湖北制台讨的姨太太。这话传到阿毛娘的耳朵里,着实羡慕,说:“别人家勿晓得阿是前世修来路!”过老爷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们毛官讨了去,也送给制台做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还未开口,过老爷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辫子,狠狠的打了两下嘴巴,说道:“倪是要搭耐轧姘头格,倪勿做啥制台格小老妈!”又过了两天,倒是阿毛的娘做媒,把他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说给了过老爷。过老爷看过,甚是对眼。阿毛的娘说道:“倪外甥男鱼才好格,不过脚大点。”过老爷也打着强苏白说道:“不要紧格。制台是旗人,大脚是看惯格。”就问要多少钱。阿毛的娘说:“俚有男人格,现在搭俚男人了断,连一应使费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块洋钱。”过老爷一口应允。将日人钱两交。又过了几天。过老爷见事办妥,所费不多,甚是欢喜。又化了几千银子制办衣饰,把他二人打扮得焕然一新,又买了些别的礼物。诸事停当,方写了江裕轮船的官舱,径回湖北。
恰巧领凭到省的湖北候补道唐二乱子刚在上海玩够了,也包了这只船的大餐间一同到省。这唐二乱子的管家同过老爷的管家都是山东同乡,彼此谈起各人主人的官阶事业。唐二乱子的管家回来告诉了主人,竟说过大老爷替湖北制台接家眷来的。唐二乱子初入仕途,惟恐礼节不周,也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舱里替宪太太请安,又说:“如果宪太太在官舱里住的不舒服,情愿把大餐间奉让。”过大老爷一看手本,细问自己的管家,才晓得大餐间住的是原来湖北本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过来禀见。彼此会面,唐二乱子估量他一定同制台非亲即故,见面之后,异常客气。又问:“宪太太几时到的上海?”过老爷正想靠此虚火,便不同唐二乱子说真话,但说得一声“同来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两位姨太太”。唐二乱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样的,不妨就请过来住。兄弟是吃烟人,到官舱里倒反便当些。”后来过老爷执定不肯,方始罢休。
唐二乱子因过老爷能够替制台接家眷,这个分儿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过老爷也因为他是本省道台,将来总有仰仗之处,所以也竭力的还他下属礼制。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汉口,摆过了江,唐二乱子自去寻觅公馆不题。
且说过老爷带了两个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腾了出来让两位候补姨太太居住。制台跟前文巡捕,有个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内线,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礼物,托他趁空把这话回了制台。这两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没有一个随心的人,心上颇不高兴;一听这话,岂有不乐之理,忙说:“多少身价?由我这里还他。”巡捕回道:“这是过令竭诚报效的,非但身价不敢领,就是衣服首饰,统通由过令制办齐全,送了进来。”湍制台听了,皱着眉头道:“他化的钱不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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