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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桩:是一个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儿做媳妇。后来姓田的忽然赖婚,说了姓富的儿子许多坏话,就把女儿另外许给一个姓黄的。姓富的晓得了,到州里来打官司。前任王柏臣断的是叫姓黄的退还礼金,拿姓田的训饬了两句,吩咐他不准赖婚,仍旧将女儿许配姓富的。当时三家已遵断具结。到了瞿耐庵手里,姓黄又来翻案。瞿耐庵一翻旧卷,便谕姓田的仍将女儿许于姓黄的儿子。姓富的不答应,上堂跪求。老爷说:“你儿子不学好,所以人家不肯拿女儿许给他。只要你儿子肯改过,还怕没有人家给他老婆吗?不去教训自己的儿子,倒在这里咆哮公堂,真正岂有此理!再不遵断,本州就要打了!”一顿臭骂,又把姓富的骂了下去。
过了一天又问案。头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却不是前任手里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状子,便把原告叫了上来问了两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来,便拍着桌子,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人家种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道:“小的还有下情。”瞿耐庵喝令:“打了再说!”早有皂役把他托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来跪着。瞿耐庵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快说!”胡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讲理,所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道:“原来如此。”再把原告徐大海带上,骂道:“天下人总要自己没有错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错在前头,怎么能怪别人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道:“小的没有错。”瞿耐庵道:“天下那有自己肯说自己错的!不必多说!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边去,具结完案。
随手问第二起,乃是卢老四告钱小驴子,说他酗酒骂人。瞿耐庵也是先带了原告问过,叫他下去,把被告带上来,打了一百。被告说:“小的平时一钟酒不喝的,见了酒头里就晕,怎么会吃醉了酒骂人呢?是他诬赖小的的。”瞿耐庵又信以为真了,竟把原告喊上来,帮着被告硬说他是诬告,也打一百。仍旧带在一旁具结。
于是又问第三起,是一个人家大小老婆打架儿。大老婆朱苟氏,小老婆朱吕氏,男人朱骆驼。这件事实在是小老婆撒泼行凶,把大老婆的脸都抓破,男人制伏不下,所以大老婆来告状的。瞿耐庵把状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带朱苟氏。朱苟氏上来跪下,刚说得几句,瞿耐庵不等他说完,便气吁吁的骂道:“统天底下,你做大老婆的就没有好东西!常言说得好:”上梁不整下梁差。‘你倘若是个好的,小老婆敢同你打架么?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老爷那里有工夫替你管这些闲事!不准!“又把男人朱骆驼叫上来吩咐道:”你家里有这样凶的大老婆,为什么要讨小?既然讨了小,就应该在外头,不应该叫他们住在一块儿。闹出事来,你自己又降伏不住他们,今天来找我老爷。你想,我老爷又要伺候上司,又要替皇上家收钱粮,再管你们的闲帐,我老爷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快快回去,拿大小老婆分开在两下里住,包你平安无事。“朱骆驼道:”起初本是两下住的,后来大的打上门来,吵闹过几次,才并的宅。“瞿耐庵道:”这就是大的不是了!“说着,要打。大老婆急了,求了好半天,算没有打。亦是具结完案。
接着又审第四起,乃是两个乡下人:一个叫杨狗子,一个叫徐划子。两个为了一只鸡,杨狗子说是他的,徐划子又说是他的,说不明白,就打起驾来。杨狗子力气大,把徐划子右腿上踢伤了一块,一齐扭到州里来喊冤。官叫仵作验伤。仵作上来,把徐划子的裤子脱了下来,看了半天,跪下禀过。瞿大老爷便同徐划子说道:“容易。他踢坏了你的右腿,我老爷现在就打他的右腿。”于是吩咐把杨狗子翻倒在地,叫皂隶只准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连打了一百多下。先是发青,后为发紫,看看颜色同徐划子腿上踢伤的差不多了,瞿耐庵便命放起来。嘴里又不住的自赞道:“像我这样的老爷,真正再要公平没有!”于是徐、杨二人又争论那只鸡。瞿耐庵道:“这鸡顶不是好东西!为了他害得你们打架!老爷替你们讲和罢。”正说着,忽拿面孔一板,道:“这鸡两个人都不准要,充公!来,替我拎到大厨房里去,叫他俩下具结。”衙役一声吆喝,两个人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来,眼望着鸡早拎到后头去了。
这天瞿耐庵从早上问案,一直问到晚方才退堂。足足问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断与头四起都大同小异。
第二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见篙案门上拿了几十张禀帖进来,说是:“这些人因为老你爷精明不过,都不愿意打官司了。这是息呈,请老爷过目。请老爷的示,还是准与不准?”瞿耐庵忙道:“自然一齐准。我正恨这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我才坐几回堂,他们就一齐息讼,可见道政齐刑,天下不可治之百姓。现在上头正在讲究清讼,这个地方,照样子,只要我再做一两个月,怕不政简刑清么。”相罢,怡然自得。
那知这两天来,把一个兴国州的百姓早已炸了,一齐都说:“如今王官丁了艰,来了这个昏官,我们百姓还有性命吧!”又加瞿耐庵自以为是制台的亲眷,腰把子是硬的,别人是抗他不动的,便不把绅士放在眼里,到任之后,一家亦没有去拜过。弄得一般狗头绅士起先望他来,以为可以同他联络的,等到后来一现他一家不拜,便生了怨望之心,都说:“这位大老爷瞧不起,我们也不犯着帮他。”又过两天,听见瞿耐庵问案笑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其中更生出无数谣言,添了无数假话,竟把个瞿庵说得一钱不值,恨不得早叫这瘟官离任才好。于是这话传到王柏臣耳朵里,便把他急的了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帐簿
话说王柏臣正为这两天外头风声不好,人家说他匿丧,心上怀着鬼胎,忐忑不定。瞿耐庵亦为钱粮收不到手,更加恨他,四处八方,打听他的坏处。又查考他是几时跌的价钱,几时报的丁忧:应该是闻讣在前,跌价在后;如今一查不对,倒是没有闻讣丁忧,他先跌起价来。他好端端的在任上,又没有要交卸的消息。据此看来,再参以外面人的议论,明明是匿丧无疑了。瞿耐庵问案虽糊涂,弄钱的本事却精明,既然拿到了这个把柄,一腔怨气,便想由此发作,立刻请了刑名师爷替他拟了一个禀稿,誊清用印,禀揭出去。
瞿耐庵这面发禀帖,王柏臣那面也晓得了,急得搔头抓耳,坐立不安。亦请了自己的朋友前来商议。大家亦是面面相对,一筹莫展。还亏了帐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自到任以来,外面的口碑虽然不见得怎样,幸亏同绅士还联络。无论什么事情,只看绅士如何说,他便如何办,有时还拿了公事走到绅士家中,同他们商量,听他们的主意。至于他们绅士们自己的事,更不用说了。因此地方上一般绅士都同他要好,没有一个愿意他去的。如今是丁忧,也叫做没法。不料他有匿丧的一件事,被后任禀揭出去,果然闹出来,大家面子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绅士商量。”一面想,一面又问:“电报是那里送来的?”王柏臣说是:“电报打到裕厚钱庄。由裕厚钱庄送来的。”帐房师爷道:“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门里来的,这话就更好办了。”原来这裕厚钱庄是同王柏臣顶要好的一个在籍候补员外郎赵员外开的。论功名,赵员外在兴国州并不算很阔,但是借着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势力,便觉与众不同。当下宾东二人想着了他。帐房师爷出主意,先叫厨房里备了一席酒,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给他。说:“敝上本来要请大老爷过去叙叙,因为七中不便,所以叫小的送过来的。”赵员外收了酒席,跟手王柏臣又叫人送给他四件顶好的细毛皮衣,一挂琥珀朝珠。送礼的管家说:“敝上因为就要走了,不能常常同大老爷在一块儿,这是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一挂朝珠,留在大老爷这里做个纪念罢。”赵员外无可推托,亦只得留下。“平时本来要好,受他的好处已经不少,如今临走忽然又送这些贵重东西,未免令人局促不安。莫不是外面传说他甚么匿丧那话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倒可趁此又敲他一个竹杠了。”
正盘算间,忽见王柏臣差人拿着片子来请,当下连忙换了衣服,坐着轿子到州里来。此时王柏臣还没有搬出衙门,因为在苫①,自己不便出迎,只好叫帐房师爷接了出来,一直把他领到签押房同王柏相见。王柏臣做出在苫的样子,让赵员外同帐房师爷在高椅子上坐了,自己却坐在一个矮杌子上。先寒暄了几句。王柏臣一看左右无人,便走近赵员外身旁同他咕唧了半天,所说无非是外面风声不好,后任想出他的花样,彼此交好,务必要他帮忙的意思。
①苫:居丧时睡的草荐;也作居亲丧时的代称。
赵员外考究所以,才晓得电报是他钱庄上转来,嘴里虽然诺诺连声,心上却不住的打主意。等到王柏臣说完,他主意亦已打好,连忙接口道:“是呀,老父台不说,治弟①为着这件事正在这里替老父台担心呢!头一个就是敝钱庄的一个伙计到治弟家里来报信。治弟因为是老父台的事情,一来我们自己人,二来匿丧是革职处分,所以治弟当时就关照他,叫他不要响起,并且同他说:”王大老爷待人厚道,你如今替他出了力,包在我身上,将来总要补报你的。‘这个伙计经过治弟嘱咐,一定不会多嘴。这话是那里来的,老父台倒要查考查考。“王柏臣道:”查也无须查得,只要老哥肯帮忙,现在兄弟已被后任禀了出去,这种公事,上头少不得总要派人来查,上头派人来查,自然头一桩要搜寻这电报的底子。只说是老哥替兄弟扣了下来,兄弟始终一个不知情,总不能说兄弟的不是。“
赵员外道:“不是这样说,且等我想想来。”于是一个人抱着水烟袋,闭着眼睛,出了一会神,歇了半天,才说道:“这件事不该这样办法。”王柏臣便问:“如何办法?”赵员外道:“你说电报是我扣下来的,不给你晓得,总算地方上绅士大家爱戴你,不愿你去任,所以才有此举。这事情并非不好如此办,但是光我一个人办不到,总得还要请出几位来,大家商量商量,约会齐了才好办。”王柏臣一听不错,便求他写信去联络众位。一面说话,一面便把纸墨笔砚取了出来,请他当面写信,又亲自动手替他磨墨。赵员外又楞了一会,道:“且慢。来了电报,不给你晓得,总算是我替你扣下来的,但是你没有得信,凭空的钱粮跌价,这话总说不过去,总是一个大漏洞。我们总得预先斟酌好了,方才妥当。”
①治弟:旧时士民对地方长官的自称。
王柏臣听他说得有理,亦就呆在一旁出神。赵员外道:“这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了结的,等治弟出去商量一个主意,再进来回复老父台就是了。”列位要晓得:赵员外既然存了主意要敲王柏臣的竹杠,人有见面之情,自然当着面有许多话说不出。王柏臣不懂得,还要起身相留。幸亏帐房师爷明白,丢个眼色约东家,叫他不必留他,又帮着东家,替东家再三拜托赵员外,说道:“你老先生有甚么指教,敝居停不能出门,兄弟过来领教就是了。”赵员外于是起身别去。
到得晚上,王柏臣急不可耐,差了帐房师爷前去探听回音。赵员外见了面,便道:“主意是有一条,亦是兄弟想出来的,不过我们这当中还有几位心上不是如此。”帐房师爷急欲请教。赵员外道:“电报是敝钱庄上通知了兄弟,由兄弟通知了各绅士,就是大家意思要留这位贤父母多做两天,显得我们地方上爱戴之情。这事只要兄弟领个头,他们众人倒也无可无不可。至于钱粮何以预先跌价?倘说是贤父母体恤百姓的苦处,虽亦说得过去,但是夹着丁忧一层,总不免为人借口。何如由我们绅士大家顶上一个禀帖,叙说百姓如何苦,求他减价的意思,倒填年月,递了进去?有了这个根子,便见得王老父台此举不是为着丁忧了。还有一个逼进一层的办法:索性由我们绅士上个公禀,就说是王老父台在这里做官,如何清正,如何认真,百姓实在舍他不得。现在国家有事之秋,正当破格用人之际,可否先由瞿某人代理起来,等他穿孝百日过后,仍旧由他署理,以收为地择人之效。禀帖后头,并可把后任这几天断的案子叙了进去,以见眼前非王某人赶紧回任竭力整顿不可。后任既然会出王老父台的花样,我们就给他两拳也下为过。不过其中却要同后任做一个大大冤家,因此有几个人主意还拿不定。”
帐房师爷听了他话,心上明白,晓得他无非为两个钱,只要有了几个钱,别人的事,他都可以作得主意。又想:“这事就要做得快,一天天蹉跎过去,等上头查了下来,反为不妙。”于是起身把嘴附在赵员外耳朵旁边,索性老老实实问他多少数目,又说:“这钱并不是送你老先生的,为的是诸公跟前总得点缀点缀。况且敝居停这季钱粮已经收了九分九,无非是你们诸公所赐,这几个钱也是情愿出的。”赵员外听他说得冠冕,也就不同他客气,索性照实说,讨了二千的价。禁不起帐房师爷再四磋磨,答应了一千。彼此定议。回来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无可说得,只得照办,次日一早把银子划了过去。
赵员外跟手送进来一张求减银价的公呈,倒填年月,还是一个月前头的事,又把保留他的稿禀也一块儿请他过目。王柏臣着了自然欢喜。虽然是银子买来的,面子上却很拿赵员外感激。一会又说要拿女儿许给赵员外的儿子,同他做亲家;一会又说:“倘若上头能够批准留任,将来不但你老兄有什么事情,兄弟一力帮忙;就是老兄的亲戚朋友有了什么事情,只要嘱咐了兄弟,兄弟无不照应。最好就请吾兄先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名号开张单子给兄弟,等兄弟拿他帖在签押房里,遇见什么事,兄弟一览便知,也免得惊动老兄了。”赵员外道:“承情得很!但愿如此,再好没有!但是批准不批准,其权操之自上,亦非治弟们可能拿稳的。”王柏臣道:“诸公的公禀,并非一人之私言,上宪俯顺舆情,没有不批准的。”赵员外道:“那亦看罢了。”说完辞去。王柏臣重复千恩万谢的拿他送到二门口,又叫帐房师爷送出了大门。自此王柏臣便一心一意静候回批。
谁知瞿耐庵禀揭他的禀帖,不过虚张声势,其实并没有出去。后来听说众绅士递公禀保留前任,他便软了下来,又从新同前任拉拢起来。起先前任王柏臣还催他早算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道:“忙什么!听说地方绅士一齐有禀帖上去保留你,将来这个缺总是你的,我不过替你看几天印罢了。依我看起来,这交代很可以不必算的。”王柏臣道:“虽然地方上爱戴,究竟也要看上头的宪眷。像你耐翁同制宪的交情,不要说是一个兴国州,就是比兴国州再好上十倍的缺也容易!”瞿耐庵道:“这句话,兄弟也不用客气,倒是拿得稳的。”一连几天,彼此往来甚是亲热。
过了一天,上头的批禀下来,说:“王牧现在既已丁忧,自应开缺回籍守制。州缺业已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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