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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心刻骨恋恋不舍。湛华胸中涌上一股绵绵的情愫,掺着钢钉铁刺将腔子搅得生疼,身上心里痛苦至极,意识在记忆中漂浮,一霎那间仿佛忘记自己是哪个,透过浑浊模糊的梦境,只见远处立着个白蒙蒙的影子,瞧不出神情看不清模样,那轮廓却笃定了似曾相识,对着自己张开臂膀,伸出双手不知要挽留些什么。他在孤单中徘徊甚久,心惊胆战朝着对方走去,好像在无边的困惑中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懵懵懂懂追寻过去。那东西映着黑暗又白又轻盈,好似一片云能轻轻腾到天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留恋上对方,那一股熟悉的气息几乎另人潸然泪下,然而恐惧却像潮水决堤汹涌,他战栗不能自已,情急之下身体猛然震颤,一只脚在昏沉中踩空了,好像从高空失足跌下,一声惊呼尚未脱口,便在一瞬间立稳身体,睁开眼定神才知自己仍然蜷在床脚,蜜饯罐子将指尖染得冰凉。
湛华瞪着眼睛怔了一会儿,身上早已经被汗浸湿,张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强压住惊恐正待安下心,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来,他拿指尖轻轻接住,心中淡淡想,自己为何要伤心呢?忽然背后飞快闪过一个黑影,他全身站立尚未回头张望,听到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哄闹,屋门推开来,却见罗弶拄着拐杖蹒蹒跚跚迈进门,众人纷纷争相搀扶,又被怒目呵斥下去。湛华晕晕沉沉从床边让开来,罗弶刚挨了摔,这一时腿脚尚不灵便,一摇一晃挨到床前,望着罗礼默然叹息。这人已不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年轻汉子,岁月的蚀痕早已印进骨头,夜晚常被和尚经咒吵闹睡不着,睁开眼看见风摇影动仿佛一张张手抓过来,心中涌出出无数莫名的恐惧。他一辈子吃苦享福风波无尽,及到年老一切恢复至平淡,自己不过也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期盼儿孙满堂尽享天伦,舍不得无数繁琐身后事。罗弶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擦在罗礼脸颊上,仿佛昔年初次诚惶诚恐碰触那个新生的生命。罗二爷紧闭双眼不肯醒过来,罗弶放下手轻轻道:“我后悔自己过去将万事做绝,欠下的债要由你们还,你总埋怨我不疼爱你哥哥,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尝当真难为他。”他叹一口气,不知一切从何劝起,然而并不责问儿子欲意出走的事情,招招手唤人捧上一张弓,犀角弓面刷着朱漆,弓弦张紧蓄势待发,弯钩箭头闪着寒光。罗弶将一支箭放到他枕边,抚摸着朱红弓面轻声道:“我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总有一天要轮到你站到风口浪尖上,你本是绝顶聪明,纵然一时被迷了眼也能看清前面,这世界只信服成王败寇,往后的事情皆由你自己来抉择。”罗礼听到此再忍不住,紧闭双目低声喊“父亲!”罗弶伸出走掩在他脸上,不愿看见儿子悲伤的面容。
第 86 章
罗祝听得罗礼发了病,踌躇片刻从自己屋里踱出来,提上个攒盒行到罗礼院前,躲在假山后面见罗弶带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院子,沉下心来又等了半晌才钻进罗礼屋子里,一进门便见前厅早给砸了个底朝天。他迈过满地碎瓷蹩进睡房,定睛看见罗礼蹙眉蜷在棉被里,脸孔上像染了胭脂,面颊隐在阴暗光晕中仿佛被谁一把扯碎了。罗祝弯起眼睛微笑道:“听人说你染上风寒,怎么整日娇滴滴被老爷圈在屋子里竟还是照顾不周到。”这人不知不觉又犯起刻薄,罗礼撇开头也不屑理论,罗祝瞧着他又笑道:“我来瞧你一眼才能放心,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要做给谁看,咱们一家与世隔绝什么也不在乎,却不知外面张灯结彩都等着过年呢,你嫂子一早包好了饺子,巴巴守在炉前用高汤煮熟叫我送给你。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却也算她一番心意,多谢你从中费心撮合,成全我们一家三口。”他说罢开了攒盒果然捧出热气腾腾的瓷碗,示意湛华伺候罗礼吃水饺。
罗二爷垂下头死盯着自己的膝盖,摇摇脑袋轻声道:“你是故意的。”罗祝挨得远并未听分明,提起筷子凑近罗礼,罗二爷面若凝霜瞧着他哥哥,哑着声音怒斥道:“别把那个贱货的东西拿进我屋里!”罗祝端着碗微微一怔,罗礼指着他骂道:“你如今胆大包天了,敢擅自闯进我屋里,却不知自己早染上一股腌臜娼妇味,熏得我要吐出来!你快滚!咱们自此分道扬镳,以后再不要相见!”罗祝被他骂得脸上一阵青白,朝着湛华狠狠瞪一眼,扬起唇角冷笑一声,收拾起攒盒径自迈出房。屋门“哐”一声被摔合,湛华打个哆嗦立起身,不知为何泛出微微的哀伤,站到罗礼身前轻轻道:“你又是何苦。”罗祝的脚步匆匆迈到远处,罗礼猛然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欲要奔出屋外,湛华唯恐前屋里狼藉咯伤了他,连忙挺身拦在路前,罗礼全身绵软不堪阻拦,像一股水轻飘飘滑到地板上,湛华见状忙去扶他,伸出手抹到脸颊上,却染上满指滚烫的泪水。
罗礼猝不及防无声哭起来,起先用袖子掩着嘴,到后来索性自顾自高声痛哭,湛华唬得不敢吭声,待对方哭累了才小心翼翼将他扶上床,拿绢子替罗礼抹去满脸的泪痕,心中默默叹道“活人都是多么的可怜”,尘封已久痛楚也的被感染触动,延连着血肉缠上胸腔。他抚着罗礼的下颌轻轻道:“二爷,你家的宅子不寻常,虽没有横生鬼魅却满是暗影交叠,各式各样冤仇困苦叫我瞧不分明,钟二郎又不能追寻痕迹寻过来,我日日怕得不能自已,魂不守舍好似惊弓之鸟,只想早日出去与钟二郎重逢。”罗礼攥住他的手,止住泪水柔声道:“这里能有什么?你跟那道士来宅子驱鬼,却不知这一家早沾满人间血污,寻常鬼魅哪里敢作恶。只有人,酸着心,冷着脸,好像一把刀,生生往皮肉里剜,逼着人去死。”他松开湛华,怔怔瞧着墙板道:“总会让你走的。我也要出去。我小时候时常想出了宅子买下南方的小岛,土地上开满叫不出名的野花,找工匠盖一栋栋白色的房子,屋顶累得又高又尖,透过窗户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洋。那些左右为难的抉择都被浩瀚波澜阻拦住,待我死后就跟小岛化作一体,遥遥张望着自己住过的地方。”
湛华心不在焉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到时候务必也带上大爷,他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记惦你。”罗礼想一想,抿着嘴唇冷笑道:“父亲将一切寄托在我身上,我单单为了哥哥辜负他。兄弟啊,手足情深血脉相连。我们算哪门子兄弟。”他心中隐忍了太久,见湛华本是不要紧的对象,此时终于按耐不住倾诉,将湛华扯到身边道:“有一年,罗祝心血来潮带我出宅子,我那时候还小,听得能跟他出去,哪有不欢喜的,一路上欢欣雀跃几乎蹿上云端,途中忽然收到父亲的暗告,叫我好自为之一切小心。父兄积怨已久向来不合,我也是自幼耳熏目染听得端倪,知道父亲执意百年后由我继承家业,招致哥哥忿然不快,一边恨不能除我而后快,一边又作一付表面上的祥和样子。奈何我自小同哥哥一起长起来,他待我体恤有加,兄弟俩哪有不亲昵的道理,纵然瞧清楚明争暗斗,也是揣着明白作糊涂。然而心中毕竟藏了揣测,又不堪旅途劳顿,不久便大病不起,只得耽搁在旅店里,那些日子哥哥便在一旁衣不解带细心照顾,我欢喜的不能自已,仿佛能感觉日子从指尖缓缓滑过去,日日夜夜都望着他,几乎舍不得眨眼睛。”
罗礼翘起唇角微微笑起来,飘忽着眼神又说道:“哥哥在家中并无根基,在外面却愿为人两肋插刀,颇是结交到一群走卒门客,若有事发皆愿替他提头卖命。我们住在旅店里,白天夜里常常会有生人走动,我起先并不留意,后来忽然想起父亲传来条子叫我‘事事小心’,猛然之间汗如雨下。哥哥待我并不似我待他。有一天夜里,我在床上半梦半醒,忽听到卧房外门细碎的言语,抬起头仔细辨识,却是有人问‘杀不杀?杀不杀!’我不由惊怔住,恍然明白对方按捺不住终于欲有动作。哥哥那一次带我出游本是处心积虑,我向来身体孱弱,若是在途中遭遇意外,任凭父亲如何悲愤恨恼,罗家的出路也只剩下一个。他的门客争先恐后出谋划策,悄声喊着要他用刀、用枪、用绳索,推开门板屠之后快。我一直发着愣,心中反倒没了怕,那一夜雷霆万钧却未闹出声响,我平安无事活到天亮,然而身上疾病更甚,高烧不止几乎没了气息。我只瞧见漫天飞上昏黑的阴影,扯着他不住喊‘我头疼、我头疼!’兴许哥哥以为我命不久已了,恐怕自己手上平白染上兄弟血,便改变主意将我带回家,父亲见到我们果然勃然愤怒,命人将他狠狠打一顿,又喝令我以后再不准出家门。自那之后,我们兄弟渐渐生分起来,哥哥有意无意躲着我,纵使偶尔露出笑脸来,也转瞬化做冰凉。我只有这一个兄弟,从小到大对着他长起来,大爷心系红尘欢乐无暇旁顾,我却只能看着他。”
罗二爷轻描淡写将常年积压说出来,湛华不禁大吃一惊,然而转念又觉得理所当然。心想这一家人竟有如此的纠怨,一个面若忠良处心积虑,一个不动声色内存丘壑,明争暗斗纠缠不休,既恋着镜花水月虚凰假凤,又不甘红尘苦短付水东流,表里爱恨能存几分虚实?然而无论真情假意皆为过往云烟,好比自己生前精于算计,为那蜗角蝇头空空欢喜,到头来大梦得归,胸中五味杂陈无可言诉。罗里揉着额头道:“我脑子忽然又疼起来,那里面住着两个小人,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日日夜夜吵闹不休,生生要将我从中扯开。我受这折磨生不如死,哪一天再熬不住,索性将脑壳劈开,揪出那小人挫骨扬灰,看究竟还有谁敢作乱。”他又呆呆张望了一会儿,平躺在床上轻轻道:“我倦了,再不想见人,你到屋外去,不要看着我。”
第 87 章
湛华浑浑噩噩走出卧房,挨到前厅寻一片地界坐下,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上,百般揉搓反复挑拨。过一会儿他筋疲力尽了,起身将卧榻收拾干净,披一条毯子睡下来,不知何时踏入梦中,遥遥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不由心中一紧,以为自己又陷进梦魇,待行近了才见对方竟是钟二郎,咧着嘴朝自己高声训斥道:“你跑到哪里了,害得老子四处奔波饭也吃不下!”湛华不由大喜过望,早忘了自己身处睡梦中,委委屈屈欲要辩解,钟二郎扯着他大步朝前走,一边赶着步子一边道:“叫你傻头傻脑跟人瞎跑,这地方呆不得,我吃得下鬼魂却管不了它们。”湛华不知“它们”指的谁,满心狐疑正要发问,钟二郎忽然越走越快,自己腿上却似坠了千斤锭,掌心湿滑松脱开对方,钟二郎茫然无知一心朝前赶,湛华急得满头大汗高声喊:“钟二郎!钟二郎!”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远几乎消失在远方,他心急如焚汗若雨下,扯开嗓子一声一声大喊钟二郎,一颗心吊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却见钟二终于闻着动静返身寻回来,湛华扯住他骂道:“你急匆匆往哪里赶!我在这里瞧不清楚路,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这两个冤家历尽波折终于在梦中相逢,世上一切悲欢离聚依然一刻不停。绛尘孤身立在正殿里,一同做法的道士只看见他凭空消失在正殿中,并不知道长已被扯入另一个境地。绛尘凝神屏息瞠目前视,有个东西披头散发滚在地上,污黑长发撇开来,露出骨肉残破的面孔,溃烂的皮肤淌着浓水,好像泪水蜿蜒爬过脸颊。绛尘抽着气一步步向后倒退,那东西自腰以下被横刀截断,红白的肠子从腹腔淌出来,抻开双臂缓缓逼近。他见状不由倒吸一口气,淋淋汗水染湿了衣服,眼瞧着对方越发逼近自己,毛骨悚然寒毛直竖,恐惧像波浪卷到身上,他怀着无端的惊惶全身战栗,嘴唇哆嗦着不成言语,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畏惧,心肝脾胃肺似乎搅作一团,满身满腔疼痛欲绝。他不知不觉退到墙壁前,身后再没有逃脱的道路,对方依然不依不饶苦苦相逼,绛尘怕得无以复加,抬头看见对方舌一般到身前,一只手几乎碰到自己裤角上,刺骨寒气直逼头顶。他喘着气举起桃木剑,身体却好像僵住一般无法动弹,那东西瘫在地上轻轻喘着气,突然之间仰起脸孔,它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一闪一烁仿佛要蹦出腐烂的脸庞。绛尘哀声问:“你是谁?你是谁?”对方忽然无比温柔拥抱住他的腿,嘬着嘴唇音若细发,绛尘捧着胸口细细听去,却听那东西轻轻说:“多可怜啊。”
绛尘的脸孔忽然泛出青灰色,胸前猛烈震荡,瞪起眼睛仔细辨识,却见那地上的怪物竟是昔时相识,不由脱口惊呼:“怎么会是你!”对方抬高手臂欲要抱住他,绛尘肩膀一轻,猝不及防将剑劈下,那怪物不人不鬼被剑劈作两半,好像一股浓黑的雾气化作须有凭空飘散。黑影散去的同时,正殿中央现出一口瓷缸,正是供在后山破庙容纳和尚肉身的容器,绛尘几步过去定睛查看,缸中赫然盛着被砍去四肢的和尚的和尚,口中念念有词仍然诅咒着罗家。绛尘深吸一口气,知道刚才种种奇异必是这和尚做法所为,镇定心神沉声道:“大师本是慈悲为怀出家人,缘何为昔日仇恨不依不饶,我愿做法送你一程,敬祝你投入轮回再修正道。”言罢提起木剑径直刺下去。只见电光闪烁血光四溅,老和尚当即化作一汪漆黑的血水。正是此时后山庙中狂风乍起,和尚的真身痛苦翻滚几下,从嘴中喷出一口血,跟随幻境嘎然气绝,年年岁岁所有仇恨怨毒终于化作乌有,因果是非再也分辨不清楚。绛尘长抒一口气,正待做法从此处脱身离去,衣角忽然被人攥住,他头皮一阵发紧低头看去,竟见有半截身体泡在缸中血污中,伸出手臂拉扯住自己。
就在绛尘挥刀砍下和尚之际,罗祝坐在屋中沉心静气闭目安神,心中卷起狂风暴雨不得平息。顺娘从屋外款款走进来,怀中抱着一架古琴,凝望着丈夫含笑不语,罗祝睁眼看着她,顺娘垂目柔声问:“妾闻夫君有大事谋,愿意抚琴一曲,祝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罗祝含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必了。”他此时已笃定主意,再没有半分犹豫,整理衣冠抖擞精神,捧上一只檀木盒子,大步流星朝父亲栖所走去。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回廊,行至园子,隔着石桥能看到湖面上结了一层青色的冰,待到盛夏草木葱茏,池面上铺着连天的荷叶,远远望去好像从天上坠下一块绿翡翠,画舫中载着衣衫艳丽的歌姬,弹起胡琴唱一曲“游园惊梦”。那时候他跟罗礼喝过酸梅汤,蹲在湖边捉鱼摸虾,水花飞溅将衣衫湿透了,罗礼欢叫着喊他摘莲蓬。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这宅里再没有昔日的热闹,此时只剩枯枝被大风卷得沙沙作响,天空阴时光霾凝滞,远远听着仿佛又谁低声哽咽。罗弶年轻时狂暴好杀,宅院里随处掩埋着尸体,罗祝想,那些死人一定心有不甘连声叫屈呢,可是自己心中的不甘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敢发泄出来。母亲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自出生便低人一等,及到罗礼来到这世上,自己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做小伏低小心服侍他,亦主亦奴长到十余岁,他原打算日后能够另立门户建一番功业,哪知生母一朝不慎得罪了父亲,被罗弶斥令赶出罗家,圈进庵里守贞节牌坊。罗祝心如刀割束手无策,望着母亲无奈离去的背影,满心冰凉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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