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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惺惺作态尽顾着别人,外人都道罗家老大是活菩萨、急时雨,争先恐后攀附交情,却不知道罗家大爷的斤两。前几日你不在家,有个泼皮无赖到家里寻你借钱,下人多嘴险将事情通禀给父亲,幸而被我从中截下来,随便赏了几个将他打发走。”罗祝笑道:“这世上有哪个不遭难的,别人既有央求,得帮还是帮一把。只是我挥霍无度一贫如洗,白白辜负那些求上门的人,难为你能想着替我接济了。”罗礼垂头冷笑道:“要说咱们家,平日烧香拜佛无数,哪有闲心计较那几个散碎,只是父亲最恨你结交不三不四下九流,况且…………”他再喝一口茶,眼睛一荡一荡瞧着罗大爷,垂下面庞低声道:“况且你那几个心思,他又如何不知道,哥哥,你别闹,父亲年事已高,我也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罗家一砖一木都不会落得旁处,迟早都要归罗大爷,你聪明些趁早将那群谋臣食客打发掉,安安稳稳做罗家大少爷,何苦劳心费力争得头破血流。”
他抬眼定定瞧着罗大爷,言辞含糊旁敲侧击,难得推心置腹讲出这一番,却一字也未说进对方心眼里,罗祝却揣着明白做糊涂,伸手替他掖掩好被褥,弯起眼睛微笑道:“夜深了,你快些睡吧,明天还得去跟你父亲请安。”这一双兄弟窝在炕上欲诉还休,相隔咫尺却好似阻碍天涯,罗礼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万事已定强迫不得,瞟着一旁几案幽幽说:“你日日在外面忙大事情,难得到我屋里走一趟,我为你弹一段曲子,祝你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限。”他言罢命人将古琴端来,指尖犹犹豫豫触动琴弦,轻轻撩动弹奏音律,哪知腕上竟像坠上千斤锭子,挣扎半晌撩拨不动,终于精疲力尽心意绝然,扬手一把将琴砸到地板上。
这边厢忧愁寥落无边寂寞,屋外面更是一团漆黑严寒,冷风呼咽着漫天扬起,零落草木摇曳晃荡,枯黄落叶萧萧坠下,打着圈飘旋翻舞,刀片似的割在人身上,几乎刮得皮开肉绽。湛华侯一分一刻艰难煎熬,眼中酸涨落下泪水,心想若有钟二郎在身边,自己这会儿早钻进他怀里,哪还要受如此折难。他此时挨冻受冷自然困倦全无,睁大眼睛朝着黑暗凝望望,身上指披了一袭薄单衣,骨头缝里仿佛积进冰渣子,不由感慨造化无常,自己仿佛刚才还与钟二如胶似漆,哪知转眼之间竟落得如此,更加蜷紧身体抖瑟如糠,忽听着门板后面透出细细的音乐,正是白天里让他魂牵梦绕的曲声,好像一丛火苗跳跃在眼前。湛华精神一振连忙站立起身,贴在门上仔细辨识,还未等听辨仔细,那曲子戛然消止,仿佛不堪寒冷凝化进空气里,飘飘扬扬再也不回来。屋子里,汉木古琴跌到地上板,罗礼蜷在床上低垂下面孔,罗祝默默瞅着他悄声安抚,一只手抬到半空又略微的犹豫,终于宛如一片落叶轻轻飘到对方肩膀上。两扇门板将这世界拦隔开,这里的一切旁人自然瞧不着,然而他们同样彼此琢磨不清,真假虚实云山雾罩。
门后面再也没有传出响声来,湛华大失所望踱到院子,哆哆嗦嗦哈气搓手,抬头瞧瞧见浓云遮天狂风四起,三更半夜无处容身,正是愁眉苦脸不知所措,忽想起宅子里还住着个绛尘,心道纵是那道士蹊跷古怪难与和睦,也好过自己巴巴立在院里灌冷风。他迈开大步投奔而去,北风呼啸着擦过耳廓,院子里白天还是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在夜里竟只剩下漆黑的萧条,仿佛一切繁华热闹都被舌头舔净了,再由利齿咀嚼吞咽下肚,湛华摸索着踏上回廊,一步一步小心挪动,凝神摒息向前张望,一颗心似要脱出窍子里,依稀瞧见远处藏着隐隐的颤动,宛如一只硕大的眼睛轻轻忽闪,羽翼似的睫毛微微抖动,痴痴愣愣望向自己。他们彼此相互注视了一会儿,湛华也不知自己究竟瞧着了什么,心中朦朦胧胧罩上一层纱,仿佛失足迈进一场奇异的梦,鬼使神差迎将上去,待走近些才看清楚,却见地上果然盘着一团漆黑的影子,挣扎翻滚缓缓爬来,定睛看来竟是半截人身,自腰以下不知去向,余下的躯体狰狞扭曲,从截断的腔腹里流出蜿蜒的肠子。对方缓缓抬起脸庞,满头满脸沾满黑红的血迹,双眼灼灼出神凝视,继而竟抿起唇对他嫣然浅笑。
第 79 章
那一团残碎的东西既无鬼气更无人形,扭动盘曲着越爬越近,昂起脸庞似能露出眉眼,待壮着胆子看过去,却只见对方面上昏黑一团,仿佛鼻子、眼睛、嘴唇都被绞得稀烂,鲜血淋漓揉进一股阴影。湛华几乎唬得魂飞魄散,满面苍白倒退一步,身体在寒风中冻得僵麻,心中刹时恍然清晰,仿佛经年积压的一层浮尘被人抹净,灵魂的某处一目了然,日久天长的堆砌消散殆尽,最后只剩无尽的空白,在雪亮的世界中渗出零星血珠,一点一滴积聚成流,蜿蜒淌过整片惨淡,将这世界涂抹成一片腥艳。对方攀抚着地面艰难爬过来,青砖地面上拖出黑红的血迹,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奇异笑容,全无怨毒全无悔恨,唯有刻骨的疼痛不得遗忘,超越生死连绵不息,嘴唇蠕动着欲要发出话音,捱过半晌却未说出只言片语,只是更怀上悲伤的喜悦。这狰狞模糊的笑容实在难以打动人心,湛华仿佛听着一声轻微的撕裂,好像一层薄冰忽然碎裂,魂魄中某一处随之破碎,无比的疼痛海潮一般汹涌掀起,终于不可自抑嘶声尖叫,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刀刺透沉静,然而整座园子像被盛进一樽玻璃瓶,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绝望呼喊,也无法唤得人前来救助。
这东西渐渐逼迫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手攥到湛华脚踝上,一股刺髓阴寒延过血管直冲天灵,他抖瑟如糠再喊不出声,混身瘫软宛如烂泥,摇摇欲坠几乎栽倒在地,漆黑的影子扭动着拥在他腿上,血腥腐臭扑面而至,满怀贪婪憧憬向上攀爬,一双手紧紧搂住湛华的腰,半截身体高高悬起,面上笑容渐渐消去,转而替上更加殷深的影子。湛华怔若磐石一动不动,意识飘荡不知飞向何处,只觉身上好像附着一枚肥皂泡,摩擦着寒毛缓缓爬升,刺骨阴寒交融进血肉里,仿佛遥远时代里另一个自己,心中满溢荒唐喜悦,沿踪觅迹追寻而来。他闭紧眼睛再一次失声尖叫,挣扎扭摆想要将身上的影子远远甩开,对方好似附骨之蛆执着不散,他晕头转向拔腿便跑,明知道影子依然紧紧攀随在身上,却仍禁不住失魂落魄寻路脱逃。
罗家的宅子是永远走不尽的迷途,七旋八转不见尽头,湛华越过无数高大的门堪,筋疲力尽不辨前程,双腿绵软不知所至,抬头却见身前忽然拦出一排颤抖的屏障,定睛看去才见那是一片宽阔延展的草木,无边无际延至天边,层层围绕环裹住自己。那黑影依然坠在他身上,仿佛咬牙切齿随时准备撕扯他一口,湛华脚下未敢犹豫,头晕眼花再欲前行,无数的落叶随风纷飞,好似惊起一群胆怯的蛾子,铺天盖地飘旋乱舞,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一只手在黑暗里不知被谁拉扯住,惊诧呼喊尚未出口,忽而感觉身上猛然一轻,纠缠在身上的阴影被人扬手甩出老远,通体周身顿时一阵轻快。湛华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却见自己又被另一团影子缠住,对方紧紧抱着他的腰,连拖带曳向前推搡,他这一时满面惨白胆战心惊,依稀知道自己正靠在一个怀抱里,好像沉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早已不比先前冰冷凛冽,因而略微松懈惶恐,轻轻挣扎着喃声问:“你是谁?要带我去哪?”
他问完这声话,没来由安下心来,对方肢体模糊难诉难言,只得轻轻抚在他背上,沉心静气温柔安抚,好像午后的阳光静静撒在人身上,又像春风轻轻拂去满身寒凉。湛华不由自主长呼一口气,筋疲力尽惊魂甫定,仿佛在无边深水中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将自己的皮肉魂魄全部交托。他沉浸在这温暖中渐渐神智模糊,依稀察觉对方搂住自己悄悄揉抚,一双手沿着后背抚摸到肩膀,继而轻轻覆在自己手背上,十指相扣交缠紧握,宛如个棉布口袋挡风抵寒。他做了几百年吸食精魄的恶鬼,一直都当自己不怕冷,这一时却想起钟二过去时常问:“冷不冷?”,不禁缩肩拱背猛打个寒噤,果然感觉周身寒气侵骨,不由自主念出一声:“冷”。影子闻言连忙张开臂膀紧紧拥住他,宽阔的胸膛体贴温暖,湛华枕在那人臂弯里,只听着四周一片风吹树摆草叶摇动,自己好像浮在一片温暖的海水中,身体随波漂浮晃荡,几乎要融进浩瀚璧波里。橙红的阳光斑驳撒下来,好像超脱苦难躲进一个新世界,他合上眼睛渐渐生出倦意,待从头到脚惬意温暖,突然抬头定神脱口而出道:“钟二郎,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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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口倒将湛华唬一跳,他忙伸手朝着黑影摸过去,手指穿过昏暗轻轻收拢,似是拘过一捧浓黑的雾气,无踪无迹飘飘袅袅,漂浮在指间经久不散,哪里能拈得起分毫。然而湛华执意念头,偎着黑影轻声道:“钟二郎,钟二郎,你带我走,我不挨这里。”对方似是迟疑片刻,搀扶着他向前移步,湛华刚才晕头转向跑得匆忙,这时候镇定心神才看清楚周围,却见四处枯枝败藤乱叶飘零,行过残破石路,耳边寒风啾啾,前面现出一栋破烂废楼,颓垣断壁荒芜冷清,哪里有罗家大宅一贯的堂皇体面。他两个迈过高高的门槛,屋里比夜晚更加昏黑,湛华瞪大眼睛也瞧不出分毫,那影子忽然抵到他身后,推搡催促他向前迈步,湛华硬着头皮挪进黑暗里,仿佛感觉自己陷进一潭幽深的死水,幸而身边仍靠着一团温暖,他糊里糊涂心安理得,磕磕绊绊闷头行步,不知绕过几回弯,穿过几道门,脚底一沉忽然踩空,原是被带到一节阶梯前。那影子小心扶着他下了搂,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眼睛看不见丝毫,余下感受却越发鲜明,湛华偏头闻着一股烟酒味,混着股尘腥中萦绕不绝,他垂下眼又喃声问:“钟二郎?”影子缓缓拢住他的手,抚摸着指尖轻轻握一把,湛华如释重负长抒一口气,终于知道这阴影果然是钟二。
他两个分离多日,这一时还未诉出彼此境遇,钟二郎忙不迭取出个火折子递给湛华,星点的火光燃起来,晕亮了屋中咫尺,湛华小心摸索定睛打量,却见室内一片寥落空荡陈设乏然,泛黄墙皮簌簌脱坠,墙角堆积着蜘蛛网,房中央摆了一口粗瓷大缸,结实稳壮高过人腰,二人交臂方可环绕,屏息静气仔细聆听,瓷缸中似有轻微的声响细细漏出,好像一束细流默默淌,蜿蜒盘旋一直爬到自己脚下。他猜不出钟二要带自己看什么,耐不住好奇一步一步蹑上前去,伸头探脑往缸中端量,只见瓷缸里盘了一团灰白的形状,不留意间似乎微微蠕动,湛华大吃一惊忙将火折子凑近了,瞪大眼睛仔细辨识,火光映亮了瓷缸内外,里面赫然现出一个人,满面色腊黄眼神呆讷,嘴唇颤抖若有所语,周身干枯宛如骨架,四肢被人齐根截断,仅存一截身子孤零零置于缸中。
第 80 章
这东西弯弯曲曲盘在瓷缸里,好像一株日久天长干枯苍老的蘑菇,满身满脸缀上灰尘霉斑,灰白的头发稀稀散散落在脊背,如同一丛杂乱枯草,浑浊眼睛随着魂魄死去了,若非口鼻间尚存一丝游息,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样子。湛华举着火折子挨到缸边,依稀辨识出这一团骨肉年岁已长,透过对方稀疏的头发,能看到头皮上存着一排模糊的戒疤,灰暗嘴唇一张一翕若有所语,好像无数飞虫在黑暗中默默飞舞又纷纷撞在墙壁上,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湛华弯腰伏在缸沿,耳朵几乎贴在对方面孔上,奈何费尽力气也听不出丝毫声响,他满心狐疑再定睛辨识,却见老人嘴唇开阖露出暗红的口腔,口中的舌头竟已被人割下,只剩一截黑红的肉芽梗在喉间,随着念诉微微颤动。原来这本是位德高望重老僧人,修为高深受万般敬仰,曾经也为罗家座上贵宾,哪知如今竟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生不如死,饶是这般仍不忘将菩萨谨记心中,不知疲乏长诉经文,幸而他有口无舌难出声响,不然湛华怕早已经魂飞魄散。
刚刚才甩脱那半截黑影,这会儿又见着这般情形,湛华头皮上一阵发麻,探着手朝身后摸索钟二郎,哪知抓摸了半晌却寻不着钟二,他连忙回头仔细寻探,定睛看见身后的道路浸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刚刚行过的地方仿佛被潮水漫过,阴寒的波涛翻滚涌动,仿佛深处正藏着一张血盆大口,默默等着将人吞咽下肚。他胆战心惊忙将脸撇回来,生怕黑眼珠子融化进那一团漆黑,嗓音干涩嘶哑低声唤着钟二郎,一声一声几乎挣断气息,只希望对方一个箭步冲出来,能从背后紧紧拥抱住自己,然而钟二郎终究再没有走出来,这人来去匆匆好像一场梦,尚未酣甜却又猛然惊醒,只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丝温暖,仿佛仍有一长嘴唇轻轻吻上去。湛华压制惊惶强自止住呼喊,进退两难立在原处,感觉自己似是陷进一片铺天大网中,脚下激涛暗流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要被扯进深渊万劫不复,他刚才从罗礼房中走得匆忙,身上只裹了一件薄绸单衣,这时候赤着一双脚踩在地板上,侵骨寒潮直钻脚底,脑中回想着回廊里翻滚挣扎的半截人身,钟二郎悄然而至又默默消逝,绛尘自始至终欲言又止,一幕一幕交替着转到眼前,如芒在背抖颤如糠,然而这一切诡异行迹却又绝非鬼魂作祟,有一根瞧不清的细索缠上这宅子,然而无论于人于己生死孽缘,究其因果不过咎由自取。
湛华天南地北胡思乱想,老和尚忽然在缸中抖动身体,好像一条巨大的肉虫要挣扎逃离出瓷缸,干枯脸庞痉挛扭曲,口鼻中“滋滋”向外冒着气,一股粘滑气息几乎喷在他的脖子上,对方昂起面孔绝望的看进黑暗里,仿佛瞧着一出戏剧缓缓落下帷幕。湛华手足无措茫然怔立,不由自主倒退几步,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沉重迟缓余额发行近,他睁大眼睛随声望过去,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激烈震动,莫名其妙惊恐不安。黑暗里渐渐走出一个人,挑着退色的羊角灯,提着一只旧攒盒,蹒蹒跚跚挪步过来,老和尚仿佛受着光亮的安抚,气息平缓止住扭摆,又恢复先前一付死人模样,湛华借着微末的光亮瞧看清楚,却见来人正是白天在凉亭里见过的罗栋,对方身量宽实要爬下地窖着实不容易,额头褶纹中渗出点点汗迹,见着湛华不禁也吃了一惊,细细琢磨想起他本是绛尘带进宅子的,连忙搁下攒盒低声道:“这地方不能乱进的,你怎么能随便闯进来?”
湛华惊魂未定呆怔着神不知回话,罗栋打量他衣不遮体狼狈样子,只以为罗二爷又犯起荒唐性子,这人受不得委屈才躲到这里,满面悲悯摇一摇头,从攒盒里取出一只细嘴铁壶,挨到瓷缸边将壶里的水小心喂给和尚喝,那一团肉哪里还有活人知觉,给吃便吃给喝便喝,好像一颗数被人默默浇灌肥料,苟延残喘延续残生。罗栋摇着头叹道:“可怜啊,真真是作孽。”他斜眼瞧着湛华幽幽诉道:“这本是一位潜心修法肉身菩萨,有一年祖父过大寿,请他到宅里说几句吉祥应景,哪知道出家人不懂得敷衍,老法师对着二爷瞧了片刻,竟说罗家父子一生富贵享用不尽,然而寿限浅薄福缘终尽,都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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