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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山情势有所不同。赵军退进壁垒壕沟躲避箭雨之时,秦军步卒锐士开始爬山。李牧在高处鸟瞰分外清楚,一声令下号角齐吹,赵军营垒便推下滚木礌石直扑爬山步卒。但秦军大箭威力奇大,壁垒士卒但有现身几乎立遭射杀。更有长大箭矛呼啸飞来,或在半山将粗大滚木直接钉在了山体,或穿透石板缝隙直扑壁垒之内。赵军壕沟步卒原本多是边军骑士,初见如此猛烈骇人之箭矛,不禁人人一身冷汗,只有寻找间隙奋力推下滚木礌石,其密度威力便大为减弱。秦军步卒虽有损伤,却依旧奋勇攻山。及至火箭直扑壁垒燃起大火,秦军步卒已经挺盾挥剑随之杀到。此时秦军箭雨停射,赵军在烟火中跃出壁垒奋勇拼杀。一旦实地接战,赵军战力丝毫不逊于秦军,两军杀得难解难分。
此时,赵军有一样长处立见功效,这便是随身弓箭。
赵军以飞骑为精锐主力,其步军攻坚器械素来不如秦军。远射的大型强弩更少,只在武安等几处关塞有得些许。故,李牧军无法与秦军比拼箭雨,而只能在秦军强弩齐射之时藏身壁垒。近战不然,两山赵军多是骑射见长的精锐骑士,个人操弓近射,百步之内威力异常。秦军步卒也有随身弓箭,然射技较之赵军,却是普遍差了一筹。更兼今日仰攻,又有箭阵掩护,攻山步卒全力冲山杀敌,几乎没有想到摘下长弓箭壶近射。李牧于高处看得清楚,见赵军士卒在缠斗拼杀中难以脱身开弓,立即下令策应后队的神箭手们秘密出动,各自择地隐伏于树林之间,瞄准拼杀秦军择机单个射杀。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奋勇拼杀的秦军莫名其妙地一个个相继倒下,壁垒前形势渐渐便见逆转。
“鸣金撤兵!”王翦断然下令。
午后幕府聚将,章邯愤愤然怒吼赵军冷箭暗算,再战定然攻下两山。一班年青大将也一口声主张连续猛攻,不拿下井陉山绝不歇战。冯劫、冯去疾争相要换下章邯部。章邯及其部将则坚执要再攻一阵,并提出一个新战法:派出两个三千人轻兵营,各从两山之后袭击赵军;正面再加大猛火油箭焚烧壁垒,先占两山再攻关城,定然一战成功。一时之间,聚将大厅愤激求战之声吼喝成一片。
“诸位少安毋躁。”
一直没说话的王翦从帅案前站了起来道:“若是要不惜代价拿下井陉山,战法多得是。我军坚甲重器,只要连续射烧攻杀旬日,李牧纵然善战,谅他也守不住井陉山。然则,果真如此,则我军因小失大也。”王翦的古铜色脸庞肃杀威严,点着案头一卷竹简,“秦王明令,灭赵不限时日。因由何在?便在力戒我军轻躁复仇之心!兵谚云,骄兵必败。秦赵血战数十年,两军相遇人人眼红,最易生出狂躁之心。人云,两军相遇勇者胜。今日我云,秦赵相遇智者胜!秦军不是赵军,秦军肩负使命在于扫灭六国一统天下,而不是仅求一战之胜。唯其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诸位昂昂求战,不惜血战也要攻关,其志可嘉,其策有错!错者何?有违一统天下之大局也。今赵国庙堂昏暗,李牧孑然孤立,其与我军鏖兵,实孤注一掷以求变化也。我军攻势愈烈,李牧在赵国根基愈稳。”
“愿闻上将军谋划!”大将们整齐一声,显然已见冷静。
“我今屯兵关前,不攻不战不可,猛攻连战亦不可。这便是要害。”王翦转身,长剑圈点着立板地图,“目下,我主力大军之要务,只在拖住李牧大军,不使其从井陉山脱身。战法是:日日箭雨佯攻,夜夜小股偷袭,绝不使赵军安卧养息。与此同时,我北路李信大军、南路杨端和大军,则可加大攻占之力多拔城池,从南北挤压赵国。其时,赵国但有异常,则我军从中路一举东进,吞灭赵国主力大军!”
“谨奉将令!”大将们完全认可了王翦的方略。
当夜,三路秘密军使飞出了王翦幕府:两路向南北杨端和、李信而去,一路向咸阳而去。次日清晨,秦军喊杀攻势又起。待赵军退入壁垒,一阵猛烈箭雨之后却不见秦军攻杀。入夜,赵军营地一片漆黑,却突然有火把甲士从山林杀来,此起彼伏整夜不间断。赵军一阵接一阵短暂激战,到天亮已经是疲惫不堪。
如是三日,李牧已经识破秦军战法,遂对赵军下令:分队轮换守垒,秦军不大攻,赵军不全守;秦军但歇兵,赵军立即同样派出小股勇士偷袭秦军营地,同样使其不能安营歇息。如此针锋相对,竟是谁也不能脱身了。
王翦李牧,进入了长平大战后秦赵大军的第二次大相持。
五、天方艰难 曰丧厥国
秋去冬来,赵国的情势渐渐变得诡异了。
郭开虽蛰伏不出,对各方动静却是分外清楚。韩仓奄奄一息回来,将诸般情形一说,郭开已经料定李牧要抛开庙堂独自抗秦了。郭开立即做了两步部署:其一,立即从柏人行宫接赵王迁回邯郸。其二,派心腹门客秘密混迹元老大臣与腹地赵军一班大将之间,竭力鼓噪兵变举事。郭开这两步棋的真实图谋是:一则将赵王这面旗帜紧紧握在手心,万一秦军攻破李牧防线或国中有变,立即挟持赵迁北逃与胡人结盟;二则引诱出举事轴心,设法趁其不备一网打尽。郭开直觉扑灭兵变是当下急务,反复思忖,决意使用韩仓与转胡太后两人为诱饵,铺排自己的密谋路数。
郭开秘密叮嘱韩仓,以太后卧病为由分别召春平君与王族将军赵葱入宫探视。春平君对入宫探视太后,已经是深知其味,闻韩仓来召,也不问情由便颠颠儿登车入宫,还不忘在车中摁着韩仓混迹一番。及至入宫,韩仓将春平君带入太后寝宫,两人没几句话便滚到了一处。韩仓喝退内侍侍女,也热腾腾混了进来。正在三人不亦乐乎之时,一脸严霜的郭开突然带着一队黑衣剑士黑衣剑士,赵国王室的国君护卫剑士,见《战国策·赵四》。开到,声称奉王命查究奸宄不法事,喝令立即拿下春平君与韩仓。春平君瑟瑟颤抖作一团,烂泥般不能起身。韩仓抢先跪地,哀求郭开放过他与春平君,并发誓从此两人唯上卿马首是瞻。郭开冷冷一笑,此话得春平君自己说,否则,老夫得依法行事。春平君大为惊恐,在韩仓扶抱下半推半就地跪在了地上对郭开发了誓。郭开依旧冷面如铁,伸手从转胡后胯间扯出春平君那领污渍斑斑的锦袍,阴阴笑道:“君果欲做老夫同道者,春平君便得探察清楚兵变举事之谋。否则,这领锦袍便是物证,韩仓便是人证,老夫依法灭你三族,天公地道也!”说罢,郭开看也不看春平君,大步去了。
春平君被郭开轻易俘获,赵葱却迟迟不入罗网。
赵葱是年逾四十的王族公子,做巨鹿将军多年。李牧率边军南下抗秦之后,赵国腹地大军有二十万划归李牧统属,赵葱的巨鹿军是其中主力,赵葱本人则是这二十万大军的统领大将。也就是说,这二十万腹地大军,在李牧的抗秦大军中事实上是相对独立的——战事听从于李牧调遣,赏罚升黜乃至生杀处置等却得“共决”而行。之所以如此,一则在于赵军长期形成的边军与腹地大军分治分领的传统,二则在于战国之世的通行军制。从第一方面说,李牧自己的二十余万边军只南下了最为精锐的十余万主力飞骑,兵力尚不如归属自己的腹地大军;南下作战多为山地隘口之战,脱离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边军主力骑兵较之于腹地的步骑混编大军便不显明显优势;是故,目下归属李牧的腹地大军,几乎是与边军战力不相上下的同等主力。从第二方面说,战国之世的上将军大将军虽比后世名称不一的军队最高统帅的权力大了许多,然终究还是有诸多限制的。
看官留意,军权历来是君权的根基。是故,最高军权事实上都掌控在国君手中,大军的战时使用权与日常管理权则是分开于臣下的,此所谓军权分治。任何时代的军制,大约都脱离不开这个根基。军权分治,在战国之世的实际情形是:大军的总体所有权属于国家(君主),主要是三方面:其一为征发成军权,其二为军事统帅(上将军、大将军)与大军日常管理高官(大司马、国尉)的任命权,其三为总兵力配置权与对使用权的授予权。上将军、大将军虽是常设统帅,然在没有战事的时期,却是没有大军调遣权的。但有战事,国君决定出兵数量与出战统帅,以兵符的形式授权于出战统帅率领特定数量的大军作战。上将军若被定为出战统帅,则在统率大军作战期间享有相对完整的军权,其最高形式是君主明确赐予的生杀大权(对部属的处置权)与独立作战权(抗命权)。战事完毕,大军则交国尉系统实施日常管理,行使管理权的国尉系统没有大军调遣权。
明白如上军制,便明白了郭开要着力于赵葱的原因。
郭开要独掌赵国,其最大的威胁是两方:一是桀骜不驯的李牧,二是神秘莫测的兵变。俘获春平君的目的,是平息兵变。着力赵葱的目的,则是钳制李牧。春平君有淫秽老根,郭开马到成功。赵葱却是少入军旅的王族公子,与郭开少有往来,郭开难免没有顾忌。然则郭开有一长:但遇事端,只从自己获胜所需要的格局出发谋划方略,而不以既定格局为根基谋划方略。也就是说,做好这件事需要谁,郭开便攻克谁;而不是那种我能使用谁,我便相应施展的小器局。当年着力于李牧,目下着力于赵葱,尽皆如此。看官留意,郭开为千古大奸而非寻常小人,其谋划之深沉,其心志之顽韧,高出常人许多。明乎此,郭开能掌控赵迁并搅乱赵国,始能见其真面目也。
当年“举荐”李牧,郭开埋下了一条引线:以赵迁王书之名,将归属李牧的二十万腹地大军统交赵葱统率。郭开所拟王书委婉地申明了理由:“胡患秦患,皆为赵国恒久之大患也!赵国不可无抗胡大将,亦不可无抗秦大将。将军赵葱所部统属李牧,若能锤炼战法而成腹地柱石,其后与李牧分抗两患,则赵国无忧矣!”王书颁下,李牧始终不置可否,显然是隐忍不发。赵葱不然,在第一次战胜秦军后书简致谢郭开,虽只限于礼仪,话语却是真诚有加。郭开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气息——赵葱识得时务,解得人意!然则,其时郭开之心重在李牧,不愿因过分笼络赵葱而使李牧不快,只秘密叮嘱韩仓施展功夫。不久,身在大军的赵葱得自家舍人之举荐,有了一个俊美可心的少仆随军侍榻。从此,赵葱所部的诸多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入了郭开书房。然在与李牧彻底分道之前,郭开始终没有扯动赵葱这条线。
密召赵葱入宫的特使,是军中大将都熟悉的王室老内侍。
老内侍的路数是正大的:先入大将军幕府见李牧,出王书,言赵王有疾思念公子赵葱,请大将军酌处。此时,井陉山赵军与秦军相持已有月余,眼见秋风已起渐见寒凉,诸多后援军务需与庙堂沟通定夺,然王室却泥牛入海般没有消息,仿佛抗秦大军不是赵军一般。李牧心下焦急,却也始终没有与王室主动沟通,其间根由,是在等待庞煖举事。如今庞煖没有动静,却来了王室特使,说的却又是如此不关痛痒的一件事体,李牧不期然便有些愤愤然。然反复思忖,李牧还是压下了怒火,派中军司马将老内侍护送到了关外的山地营垒。老内侍一见赵葱,中军司马便匆匆返回了。也不知老内侍对赵葱说了些甚,左右是两日之后的清晨,赵葱才与老内侍进关来到幕府辞行。赵葱的禀报是:壁垒防务已妥善部署,回邯郸至多三日便回军前。李牧豪爽豁达地笑道:“赵王既思公子,公子无须匆忙,不妨以旬日为限也。天凉入秋,战事吃紧,老夫不能脱身。公子可顺代老夫请准赵王,尽早定夺诸般后援大事,也不枉公子战场还都一场。”
“大将军嘱托,赵葱定然全力为之,不敢轻慢!”
昂昂然一句,赵葱兼程赶回了邯郸。
日暮时分,赵葱被迎进了王城。极少出面国事的赵迁,在偏殿单独召见了赵葱。赵葱将战事禀报了整整一个时辰,赵迁听得直打瞌睡,天平冠随着长长的口水在不断的点头中碰上王案。然无论这个赵王如何厌烦,赵葱都没有中止禀报,更没有忘记申述李牧的委托请求。奇怪的是,赵迁也没有发作,竟在半睡半醒中一直挨到了赵葱最后一句话。及至灯火大亮,赵迁陡然精神振作,拍着王案将赵葱着实奖掖了一番,说辞流利得仿佛老吏念诵公文。末了,赵迁霍然起身道:“本王国事繁剧,大军后援事统交老上卿处置。李牧所请,王兄但与老上卿会商定夺。”说罢不待赵葱答话大步匆匆而去,厚厚的帷幕后立即一阵女子的奇特笑叫声。
“太后见召,公子这厢请。”老内侍极其恰当地冒了出来。
边将大臣入宫而能获太后召见,在赵国是极高的荣耀,也是不能拒绝的恩荣赏赐。赵葱只好跟着老内侍,走进了火红的胡杨林中的隐秘庭院。转胡太后在茅亭下召见了这位正在盛年的将军。金红的落叶沙沙飞旋在青砖地面,转胡太后身着一领薄如蝉翼的黑纱长裙,半躺半靠在精致考究的竹编大席上,雪白光洁的肉体如同荡漾在清澈泉水中纤毫毕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来,更令人心醉神迷。
“公子将军辛劳,且饮一爵百年赵酒。”太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教赵葱不能拒绝。赵国酒风之烈天下有名,事事时时都会碰上大饮几爵的场所。太后召见,赐酒一爵实在寻常。令赵葱难堪的是,他如何接饮这爵酒?铜盘酒具以及盛酒的小木桶都摆在太后的靠枕旁,太后依旧半躺半靠,那支雪白秀美的手便搭在两只金黄的高爵上。不管赵葱如何风闻太后的种种色行,太后毕竟是太后,对于他这种王族远支公子,依然是难以接近的神秘的女主。今日亲见太后,竟是如此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女子,一朵如此璀璨盛开的丰腴之花,赵葱不敢直视了。按照大为简化了的赵国礼仪:太后或国君赐酒,通常由内侍代为斟酒,再捧爵送于被赐臣下;受赐者或躬身或长跪,双手接爵饮之。而眼前的情势是,既没有内侍,也没有侍女,很可能是太后亲自斟酒的最高赏赐。果真如此,赵葱便得脱去泥土脏污的长靿(腰)战靴据沈长云等人著《赵国史稿》考证,战靴始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有短靿与长靿两种。踏上精致光洁的竹席,长跪趋前双手接爵而饮。要如此近在咫尺地靠近太后,赵葱一时大窘,不禁满脸淌汗。
“人言将军勇武虎狼,也如此拘泥么?”太后盈盈一笑。
“臣遵命!”赵葱只得昂昂一句。
“哟!一身血腥。”太后一手扇着鼻端一边笑,“都脱了,都脱了。”
“敢请太后,容臣随内侍梳洗后再来。”
“不要也。猛士汗腥可人,我只闻不得血腥。”
“太后……”
“来,脱了换上这件。”太后拉出一件轻软的白丝袍丢了过来。
赵葱没有说话,红着脸走到邻近高大的胡杨树后,换上丝袍走了出来。当他光着大脚走上竹席,挺身长跪在太后面前三尺处,扑面弥漫的女体异香立即使他同时嗅到了自己强烈的汗臭脚臭与残留在贴身布衣的尸臭气息,一时自惭形秽满脸通红心跳气喘,低着头不知所措了。此时的太后却亲昵一笑,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摇手低声一句:“来,近前来,你胳膊没那么长。”太后说着,亲自斟满两爵,弥漫着老赵酒醇厚香气的酒爵已经递了出来。太后斜靠捧爵,两只雪白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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