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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一下〃垮掉派〃的衰荣沉浮,其实并不难理解他们从寂寞到热闹又复归寂寞的全部境遇。金斯堡、克鲁亚克与伯罗斯因两个女人的牵扯而订交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宿舍时,都还只是我们所谓的〃文学青年〃。(这一身份在许多国家似乎都包含着这样一些内涵…官家眼中的刁民,警方眼中的肇事者,父亲眼中的逆子,街坊眼中的酒鬼,女人眼中的情人。)他们在二战和大萧条的阴影中,看到的不是死亡和饥饿,而是疯狂。当他们与小偷流浪汉为伍时,他们所仇视的资产阶级市侩文化正在朝物质主义大步迈进。社会的集团化不断剥夺个人的责任和选择,技术至上造成的现代拜物教和麦卡锡反共狂症带来的政治迫害,都使他们感到人类正把自己带向一个新的深渊。他们自命是一群掌握着神谕的天使,视自己的谵呓文字为〃天启文学〃,他们〃带着滴血的羽翎一路拍翅飞来〃,似乎就是为了向世界预告新的谋杀将要开始,而且是由人类用自己的创造进行自戕。
似乎是为了显示自我的独醒,因而去选择一种与众不同的疯狂…他们的言行以极度叛逆的方式一开始就让50年代的美国瞠目结舌。酗酒、吸毒、同性恋、违法乱纪或四处流浪,一切无不让主流社会嗤之以鼻。他们辛苦写作〃长达几公里〃的稿件难以付梓,好不容易出版的《嚎叫》、《在路上》和《裸体午餐》,又立刻招来学院派的冷嘲热讽。《党人评论》称之为〃一群堕落的乌合之众〃。穷困潦倒的金斯堡,一次跳上酒吧的圆桌朗读《祈祷》,边诵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声嘶力竭,涕泪交流…他们完全是那个世界的局外人!然而,最终还是在把他除名了的母校的一次朗诵会上,他的声音终于铭进了历史的磁带。那是1959年的哥大校园,年轻学子们被这种放肆狂野而又真情毕露的文学惊得一愣一愣的。似乎一夜之间皆被吼醒,〃垮掉派〃突然让举世侧目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记下的故事——诗人海子在死前的某一天,来到一个小酒馆对老板说:我可以在这里朗诵诗,请给我一杯酒喝好吗?老板说:我可以给你一杯酒,但请你别朗诵诗!这不是新版《世说新语》,多数人会开心一笑,但总有一些人会为之黯然。
真正使〃垮掉派〃臭名昭彰的是60年代。那时他们已拥有太多的青年崇拜者,发展他们的思想甚至模仿他们的衣着,把〃垮掉〃这一文学运动演变为社会运动,群居、聚会、校园骚乱、游行****、〃向五角大楼进军〃等等。新一代人渐渐推出新的行动领袖,而他们这些始作俑者却多数陷入更深的迷惘或困境了。有的死于铁轨旁,有的流浪或蜗居,有的则陷入印度瑜珈或中国禅学而不拔了。
在美国议员的盛大酒会上,当大家都在等待着上甜饼时,一位女大学生却全身裸露端着一个整猪头进来。这就是后来的〃垮掉运动〃成员,但她或他们与诗人金斯堡一辈到底何干呢?金氏一拨究竟是警告这一时代将来临还是号召了这一时代的来临,这怎能分辨得清?
其实早在70年代时,金斯堡等渐已回归正统了,获得了普利策诗歌奖,可以和正统诗人霍兰得握手言欢同台唱诵了。(这位爷大抵有歌癖,同样是以唱歌开始的。)但是,性解放和嬉皮士运动这些〃美国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到底由谁来负责?在多数人看来,当初的〃垮掉的一代〃是难辞其咎的。他们通过文学对自己的刻毒暴露,不会被视作是一个患者主动献出自己器官去解剖,以让社会确诊自己的病因,找到治世的良方;而只可能永远带着自己抹上的灰影被拒斥于主流文化之外。尽管他们自己不断陈述…〃我们不是自己污脏的外表,我们的内心都是美丽金色正规的向日葵〃。但是谁信呢?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也并不一定拥护…假设用冷战期间的眼光来看美帝国主义的话。〃垮掉派〃文学似乎一向在我国都是一个少说为佳不说更好的话题。最初让我们接触到他们的不是课堂,不是教科书,不是官方读物,而是民间一些〃文学青年〃自费油印的册页。那是80年代早中期,当时的中国仿佛突然回到了盛唐时代,诗人成了最华贵的冠冕,同时也是最廉价的封赠。半个社会都几乎沉浸在诗中,诗歌团体风起云涌,南拳北腿啸聚如林。文革中的〃地下诗人〃们在那时业已功成名就跻入主流了,新的〃底层诗人〃又开始蠢蠢蛹动。在边缘的油印纸上〃嚎叫〃不停。正是这时,金斯堡以及他的〃垮掉派〃在遥远东方找到了异国知音,被一些青年所传抄和模仿起来。
很抱歉,当我用一些轻言浮语来形容这一时期时,我内疚至深。因为我所熟知的一些朋友正是其时的主将,而我本人也曾附骥其中。我深知,他们确是一些早慧而优秀的人,比别人更早或更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些病痛。对〃垮掉派〃,绝不是肤浅的模仿,尽管〃萧条异代不同时〃,甚至也不同地,但人类中某些神经一定是共通的,因而一些呻吟或喊叫也必定一以贯之。
现在回眸那一时期,我内心仍觉庄严,同时也充荡了激情。一个浪漫或理想主义的时代,尽管不免种种失格之处,但总比一个毫无情志而物欲横流的时代更值得历史珍惜。正如轻身狂躁勇于进取的人生难免疏漏缺失,但相较于世故阴险则仍显可爱一样。
而今,当年活跃的那拨〃民间文人〃朋友,有的修成正果,可以与另一些桂冠诗人同台献艺了;有的掉面向商俨然大款了;有的流亡或倒于路上了。只有很少人还在继续默默无闻的写作。偶然聚首时,谈麻将谈生意谈女人,却绝口不提曾经津津乐道的〃垮掉派文学〃。当这些最先把这一流派引介到中国来的人早已遗忘这些文学时,属于主渠道的出版社倒默默地在做这些工作。前两年,漓江社和浙江文艺社分别推出了克鲁亚克的《在路上》和伯罗斯的《裸体午餐》,这些〃垮掉派〃的经典代表作却错过了一个可以畅销的时代,几乎无闻于市。现在,海南出版社又组织国内学人编着了一部〃垮掉的一代〃评传,相信这是国内首次以专着方式探讨这一流派。如何讨论是一回事,能不能讨论则是另一回事。一个民族文化的成熟标志是它学会了宽容,起码学会了把文学视作文学,把学术视作学术,这样方可以心平静气地坐下来读书或站起来工作。
很显然,〃垮掉的一代〃已是明日黄花了,就象中国80年代的诗歌运动一样,皆为陈迹。这一切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场奇观,一次文化的戏剧性实验。当一个世纪走到酒阑灯珊之时,文学的露面再也不会成为一代人的盛会了。那么再出这些书又具有何种意义?
哈罗德?罗森堡曾说:〃一代人的标志是时尚:但历史的内容不止是服装和行话。一个时代的人们不是担起他们时代变革的重负,便是在它的压力之下死于荒野。〃当物欲的时尚取代了诗歌的时尚时,当〃垮掉派〃身体力行又同时痛苦诅咒的那些事物再现于我们这一代身边时,我们难道不可以从这样一些阅读中惊醒吗?我始终相信,一个古老民族的文化根基尚未完全失去,无论是信仰、道德或文化都有待和可以重建。而且,当一种市侩文化也裹挟着我们之中的 大多数人朝一个错误的方向冲去时,我们也应该有一些人能够站起来,对着天空说…请允许我们重新选择!
鸡的故事
长夏无聊,跑到市郊一户农家去读书写字。其家砖房一栋,庭前有小院;院周绿树四合,极觉清幽,正是消暑胜地。
晨起即于窗下伏案,湖上风来,穿叶过林,一片沙沙之声。间或野鸟飞过,漏下一串佳音,却如天籁一般。书读到妙处,忽闻院中一阵唧唧哝哝的啼唤,仿佛吴侬软语,大异鸟鸣之激越。起视之,乃一鸡婆帅众儿女驾到。
鸡婆居中缓行,昂首挺胸,貌甚庄严。每举足必下视方落趾,生怕蹄伤弱雏;一如京剧须生出场,端端的龙行虎步。其眸炯炯,左顾右盼,似乎天生忧患,在在警惕无妄之灾之横生波澜。时而咕噜一声,并不絮叨,偶有出列者闻声即归队。观其言行,实有大将之风,仁者之德,隐然足以母仪天下也。群雏前呼后拥,欢声若雷,几似御驾南巡一般。
鸡阵之外,另有一只小鸡远远尾随,几番欲混入宝盖鸾骖的羽林军,皆被母后一嘴啄出;遂自我解嘲哼着歌谣步尘于后。此雏衣衫单薄,黄里杂黑;顾盼之间,眼神中自有一份孤独。前面大军掩杀之后,虫食皆尽,它唯轻移莲步往别处草坪觅食。偶尔抬头北望大队,啼叫两声,见无回应,便把脚下的一只小虫独享了。
饮食半饱之后,那只小鸡无伴相戏,遂自寻一沙滩午寐。鸡婆高瞻远瞩,也发现这一休闲胜境,便率众驾临。小鸡自知不敌,作高姿态礼让,仰首歌罢,独往旁一土堆小憩。适有一飞蛾超低空越境,它便腾身追捕,跳跃啄之,每每功败垂成,失之交臂;渐渐赶至沙滩领空,鸡婆忽地杀出,延颈将那蛾子叨下,掷于子女面前任全家分享;然后回头对那小鸡哼了一声,大有不屑之状。小鸡亦不计较锱铢得失,转身回营,隐隐有超然风度。
天上云聚,树间风起,一番飞沙走石之后,阵雨骤临。鸡婆张开巨翼将群雏庇佑于下,独自忍耐着风吹雨打。间有一子探头出翼察看天色,她便呵斥一声,小子即刻缩头回翼。那只孤独的小鸡在雨中奔躲,终也找到一石下暂且栖身,聊避风雨,自得其乐的用小喙梳理着自家的羽衣。未几,雨过天青,群雏又出来接受日光浴,小鸡亦然。
主人端出剩饭撒于庭前,群雏蜂拥而上,唯有那只小鸡在远处冷眼旁观。却有一鹅呷呷而来,大踏步冲入鸡阵,群雏皆惊散,旁观其母奋翅与鹅争战。鹅居高临下,长颈在肩,不免轻敌。鸡婆散开翅膀,怒发冲冠,以东洋相扑之技,围鹅打转,口里发出运气的咕咕声,仿佛内功深厚。主人见状,怕相争两伤,便将鹅赶到一边单独进餐。只有那只小鸡置身事外,荦荦不群,作凝思默想状。
鸡群正分散啄食庭中的饭粒,鸡婆亦于旁埋首捡拾些许残渣,忽有一匹黄鼠狼从阶石洞中探头出来,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那只小鸡见此险情,遂大声疾呼,鸡婆警觉,迅即聚子于身下,进入一级战备。黄鼠狼偷袭不成,知是那小鸡报警,有心报复,立即纵身扑去,咬住小鸡一腿便欲班师回洞。主人见状,高喝一声,以碗击之,狼受惊,扔下猎物土遁而去。主人拾鸡细视,秀腿已自受伤,乃以布扎之,复投于地。小鸡死里逃生,蹒跚试步,口里嘤嘤若泣;而鸡婆恍若无睹,依旧率众儿女歌唱着远去。
我很奇怪这只小鸡的不容于众,询之于主人,主人谓――隔壁的猫偷吃了我一只小鸡,便陪来了这只。
向晚时分,我独立于小院,想起人世间这一匹小鸡的境遇,颇多世态之慨。遂作文纪之,为小鸡传。
大德无言——记老校长刘道玉
中国的新式教育不过百余年耳。自京师大学堂迄于今,前后身任大学校长者,何止十万。而其中堪称教育家者,不过数十。尤其所谓新中国以来,堪当此誉而无愧后世者,又不过三五人矣。而武汉大学刘公道玉先生,则必入此选也。
先生执长武大,大抵十余年。受命于拨乱反正之际,夺职于山雨欲来之时。凡此前后受教者,约略十数万人。今日修成名流高官巨贾大材者多矣,私议闲话间言及先生,则仍必恭称“校长”,此所谓天道人心自存公论也。
自先生主校以来,武大校风学风皆为之遽变。彼时浩劫初度,左风犹炽。先生巨擘独支,打破坚冰,不拘一格,广录人材。后日名震海内之经济学家杨小凯,当时以反革命戴罪十年,初出牢笼即应高考,各校皆不敢取。唯先生知此中委曲,斗胆招录。以后杨君去国游学,有司又百般相阻,校长亲自游说,方允成行。当此犬儒流行之世,非教育家之胆识,焉能于风尘中辨物色,救英雄于末路,为当世留一杰士。
先生素倡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尊重专家,敬惜学者。四方延揽有识之士,不问学派出身,授以教席。海纳百川,兼收并蓄。一时间俊杰云集,蔚为大观。当时以人才学而声名初显之雷祯孝君,即为先生破格高聘。此乃五四时代聘任制之传统,即今日高校犹未敢承继,唯先生二十年前即已开风气矣。
为国家抡材,为民族养士,此乃教育家之大命也。先生素知动乱时代,误人多多,遂百般努力,在武大率先实施插班制度。九州岛怀抱利器者,起于蒿莱,风随景从。日后脱颖而出者不胜枚举,非先生之大德,诸子何以至今日。
犹记***风波,先生既只身劝阻学生出校,复联名上书高层开对话之径。孰料后来时事酿成惨祸,先生竟以上书事见罪于有司。于此高压之际,所谓悔过互举以脱罪者多矣,唯先生风骨凛然,不畏威势。一日部署派员令先生去校办谈话,先生谓来人曰:自古只有官拜学者,没有学者拜官。如此节气,试问天下几人曾有?以至后来党员重新登记,先生竟不得过,种种不堪,先生亦至今无悔。
余求学时,久仰先生,于座谈会上远望而未敢亲謦咳。后入囹圄,故旧犹多回避,先生竟率博士探监,且留影合照。又每年捎药食诸物,以为慰藉。余出狱后亦多蒙先生关照,生死肉骨,海天高恩,当世校长,几人能够?
武大有先生,实天下学子之幸也。武大无先生,亦后世史家之哀也。先生盛年见弃于浊世,道德文章,几成绝响。今先生亦垂垂老矣,平生抱负,耿耿于胸竟不得大展于世,其先生之悲抑天下之悲乎。年中有作家班诸友发起,为先生塑铜像于珞珈,校方竟不予地。相信先生之伟岸,早已塑像于万千学子之心,而后世之武大,终将被先生之光芒所烛照也。
闲话易中天
一
2000年,我写过《闲话易中天》一文,发在《解放日报》,后来又被《书与人》杂志转载。那时,知道先生的人不多,所以我开篇即牢骚――京官适合外放,便于捞银子。文人应该进京,容易名天下。――以下的议论,则多是为先生鸣不平的。那时先生和我,大抵皆未料到偏安一隅的他,还会真有一步如日中天的晚运。
其实,先生执教武汉大学时,已然是校园的一道风景。1986年,我插班进中文系,那时就已经开始实行必修课和选修课制度。选修嘛,学生挑老师,景况有点残酷――有的门庭若市,有的门可罗雀。高年级的师兄则跟我们参谋――易中天的课,不管他讲什么,都该是必听的。于是,我就抱着试试的态度在他帐下做了记名弟子。那门课本身,我原无多大兴趣,叫着“《文心雕龙》美学研究”。
那时的插班生,是刘道玉校长首创的恩科拔贡,在学校有点天子门生的感觉。仗着都操过社会,小有薄名,不免腹笥中空却眼高于顶。待到走进先生的教室――那是武大最大的阶梯教室,先自吃了一吓。三百多的座位早被占满,讲台下的空地也已摆满了小凳,窗台上还挤着男生。这阵仗,在我从前的大学生活中却未有过。以后便也知道,要想亲聆謦咳,那是必须提前半小时去占座的。
先生那会儿初进不惑,条纹衬衣牛仔裤,背直腰挺,用今天的话说――酷。听了几回,确实觉得有味,我这个老逃课的也就被吸引进去,竟从此构成一生的缘分,这,也真是始料未及的。能把《文心雕龙》讲得好听,即使在我今天来看,仍然认为是种大本事。
该课结业有两个学分,先生的考试却也特别――各自回去写篇文章,只要与原著相关即可。我为了博先生的青睐,斗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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