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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深处繁花似锦,莺歌燕舞万紫千红,前面愈行愈近迎上一群引路的鬼差,抬着一顶硬木小轿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欢天喜地要带钟二乔迁新居。钟二郎望着自己尸身呆若木鸡,转过身忽然朝着临近的鬼差挥拳打去,他脱离肉体后恢复力气,哪里愿意坐以待毙,正要精神百倍大打出手,杀开一条道路重返回人界,却听到身后有人轻轻问:“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鬼,把性命豁出去,值得吗?”钟二郎停住步伐回过头,看到钟煌从轿中款款迈下来,含笑立在众鬼差当中,面上凶悍崩塌下来,连忙小跑过去垂首道:“那湛华生得既美,又傻乎乎不甚机灵,实在难让人不喜欢,他平日替我洗衣做饭叠被子,我为他死一次,也没什么不值得。”
第 100 章
钟煌听着钟二郎答话,盘起胳膊冷笑道:“他既有这样的好处,不如给了我,搁到地府陪龙王作个伴。”钟二郎一听连忙失口否认道:“那鬼一点都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爱无事生非多管闲事,不过是因为日子清闲打发无聊。这世上只有我愿养着他,哥哥若真拿去了,往后再没有舒心日子可过!”钟煌瞧着钟二郎变脸如翻书,忍俊不禁呵呵笑起来,钟二郎见他不再恼怒,弓下腰趁机道:“我知道自己惹了祸,这会儿怕已经伸腿翘辫子,劳烦哥哥特特来接我。只是路途遥远不胜寂寞,需得有个可心的相依左右。那湛华自死后已做了几百年孤鬼,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好容易才随我过几天安心日子,眼看着如今又要失去庇护,让我牵肠挂肚辗转难安,如此必要带他一同走。我是个言出必行好汉子,无论自己生死存亡安危与否,都不能再任他飘零落魄孤苦无依。”钟煌听得眉毛扬起来,忽然抡圆了胳膊朝钟二打去,一边挥拳一边骂:“打死你个言出必行好汉子!装英雄将命也赔掉了,我白白养了你那许多年,吃掉的米能堆成山,临到死也不安宁,恐怕你缺衣少粮受委屈,不人不鬼从地府跑出来,千辛万苦终于守着你成|人,你如今两腿一蹬便说自己嗝屁了,可是存心消遣我!”
钟煌赶蝇子一般胡乱拍打,钟二郎连滚带爬往后躲,兄弟两个相互配合天衣无缝,趁着钟煌张牙舞爪装模作样,钟二郎撒丫子飞快朝家奔跑。旁边的鬼差觉察出不对,朝着钟煌大声喊:“钟大爷,那魂魄要逃了!”作势便要冲上去撵钟二。钟煌眼睛一瞪厉声道:“追什么!你们都走了,谁抬轿子把我送回去!”众鬼差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眼看着钟二郎越跑越远连影也不剩,不知回去如何跟毗沙王交代。
天空依然濛濛落着雨,世界裹在一团潮湿的困倦里,湛华将身体更往被窝里缩一缩,依稀感觉有个东西凑将到身前,毛手毛脚朝自己胡摸乱挠。他在睡梦中不耐烦转过身,觉察出那东西沉沉压上来,一团湿软趁势堵进口腔里,卷起的舌头勾扯撩拨,从嘴唇一路吸吮进喉咙,像一条大狗蹭得自己满脸湿腻。湛华后脊梁唬出一身冷汗,毛骨悚然猛然睁开眼,正对上那团黑魆魆的东西,搂着自己深深亲吻。他大吃一惊忙坐起身,劈头盖脸便朝对方挥巴掌,那东西连忙挥臂招架住,口中连声叫唤:“湛华!湛华!”拾起他的手挨到唇边,双眼脉脉似笑非笑。湛华定睛看清楚对方,竟见到钟二郎的魂魄款款坐在床边,脑袋里顿时一阵懵,仿佛听到哪里传来轰隆隆巨响,想着这人出门前尚是毫发无伤活生生,这一会儿竟只剩个魂魄回来,不禁目瞪口呆满面惊愕,只当自己还被梦魇着,头昏脑胀又盹过去。钟二郎搂着他爬上床,滚进被窝里轻声道:“对不住,宝贝儿,老子今日可倒了血霉,跟人打架弄丢了命。”
湛华“腾”的一声直起身,从头到脚打量钟二郎,直瞅得对方头皮发麻汗流浃背,忽然猝不及防扬手打下去,在对方脸上掴出一道鲜红指印子。钟二郎刚被钟煌揍得心有余悸,哪知一回家又遭拳脚相向,不提防抱头滚到床底下,砸得地板“咕咚”一声响,火冒三丈翻起身,正要跳起来朝湛华发作,却听到床上传来一阵微微的抽泣。钟二莫名其妙默默挨上床,看到湛华背过身体抖战如糠,绵绵的哭声从唇边漏出,像初生的小猫哀声叫唤,又像一片花被揉得粉碎,破裂之声细不可闻。头顶的天空仿佛忽然塌下来,压得湛华昂不起头,脊梁被人生生折断了,弓起腰背蜷缩一团,往日积存的痛楚宛如决堤喷薄掀涌,他本是白无用处飘萍无依,只记得自己沦为孤鬼无尽的寂寞,如今再面对死亡依然一筹莫展,只有埋下面孔悲声痛哭不能自已。钟二郎全身僵直不知动作,忽然想起打从自己认识这个鬼,从没见过对方伤心掉过泪,心中一紧垂下眼,盯着床角静静想:“色是锦绣皮囊,情是过眼云烟,哪怕他从头到脚都是虚假,唯有给我的眼泪确是真真切切。”他扭扭捏捏从背后拥抱住湛华,贴在对方耳边轻声道:“不要怕,老子死时并未吃苦头。”双手轻轻扳过湛华的身体,看到对方满脸是泪水,水珠子挂在睫毛上,好像草尖上悬缀的露水,嫣红嘴唇微微张开,啜泣哽咽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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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二郎原不会好言劝慰,看着湛华呜呜咽咽抽啜不休,只得沉下脸孔故意呵斥:“不准哭,再哭可要打你屁股了!”作好作歹终于让他止住泪,捧着对方的面孔呵呵笑道:“我也知道做鬼的艰难,纵使咱们相持相扶也是东躲西藏朝不保夕,你本是吃过苦头的,定然不能再回头过漂泊日子,我在回来的路上已想好打算,横竖咱俩如今都是魂魄,对这世界再无牵挂,索性不如一起去投胎,手拉着手落到一户清清白白好人家,到下一世依然和和美美在一起。”他侃侃而谈自说自话,突然将这决定全盘托出,湛华披着棉被痴痴发呆,泪珠子还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滑,左右权衡钟二的主意,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稀里糊涂点点头,再四下环顾自己居住已久的屋子,眼瞧着自家每分每毫,窗台上养着半死的仙人掌,墙皮上染着轻微的污痕,钟二郎在床角塞着烟,客厅方桌上摆着新买的凉水杯,浴室里猫脚浴缸还未刷干净……仍然窝在床上不肯动弹。钟二郎见他恋恋不舍稳如磐石,只得自行动手替湛华穿戴衣服,对方伸手微微扯住他,眼波摇颤轻声道:“别着急,叫我再瞧瞧这地方,好容易才有个安身的住处,还以为能一直呆下去。”
第 101 章
纵有万般不舍得,两个鬼魂终究相依出了房。钟二郎径直往前走,白炽灯泡悬在天花板上忽明忽暗,好像一只困倦的眼睛强打精神,那光亮忽明忽暗闪烁跳跃,他的心随之剧烈张弛,待到灯泡终于不堪支持闪出幽蓝的火花,“啪”的一声突然熄灭,整条走廊顿时陷入无边黑暗中。公寓里的小鬼悄悄朝他们瞥一眼,又飞快躲进角落里,细碎的脚步好像蚕虫藏在暗处啃噬桑叶,钟二郎握紧湛华的手腕,脚踝仿佛被谁拉扯着,不由自主朝前迈步。依照过去记忆,顺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行步,再往前便到达下楼的电梯,他们此时却被层层阴暗包裹住,空间扭曲、时间错乱,头昏脑胀哪还识得身之所至。过去方寸之间忽然无边无境,任凭钟二郎大步朝前,脚下的道路依然没有止尽,肉体死在另一个世界,心跳脉动黯然无声,周遭只剩下凝滞的安宁,他被困在漆黑中徒劳迈步,既瞧不见前方也看不到彼此,仿佛连同自己也要渐渐消散进黑暗中,化作虚妄无处觅寻。
钟二郎止不住满心焦躁,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喉头滚动几乎窒息,耳朵里仿佛有一条小蛇钻进钻出,搅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原来死亡便是这样的滋味,永远迷茫困惑和寂寞,他头一回陷入这般境地,分不明世间万物存亡聚散,好像蒙住眼睛被迫拉磨的骡子,对着前途无从抉择,只有硬着头皮麻木踏步。在无穷的懵懂混沌中,每行一寸都只能凭靠自己,钟二郎捂住胸口深深喘着气,气管里好像塞满棉絮,烦躁愤懑吞吐不得,涨得脑袋仿佛要裂开。正是汗流浃背举步维艰,忽然感觉手掌被人轻轻捏一把,身体随之微微震荡,他恍然想起湛华还陪伴在自己旁边,不由镇定心魂长抒一口气,心中的阴霾困惑渐渐消散,才发觉身上早已汗如雨下。越过漫长的孤寂和等待,不知又迈了多少路,远处微微透出的隐约的亮光,好像惺忪睡眼缓缓睁开,又像夜幕中熏出朝阳的光辉,照耀得这两个魂魄顿时温暖。钟二郎大喜过望振奋精神,忙拉起湛华紧跑几步,那光芒映在前面越发鲜明,好像一团炙热的火球白得刺目,从无边黑暗中缓缓升起来,猝不及防跳跃到眼前。
湛华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唬得一惊,揉揉眼睛看清楚前面,才见那片光晕原是一条宽广的道路,因为猛然从黑暗中延伸出来,映在眼中简直光辉夺目。钟二郎抹一把汗欢声道:“沿着大道再往前面走,便到了通向冥府轮回的入口,我生前目空一切不知进退,未曾想沦做魂魄竟要受这一般艰辛,难为你独自忍耐几百年。”湛华不由自主贴近对方,心中泛起一丝疑虑,依稀忆起自己曾经也到达此处,只是步履维艰再难行进,没办法继续轮回转世,这一次懵懵懂懂紧随钟二郎,依然提心吊胆畏手畏脚,如同踮脚走在悬崖峭壁上,生怕一不小心坠入深渊,在地狱里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前面路况并非如他所想,千辛万苦从黑暗中挣脱出来,雪亮的天空澄明如洗,更衬着大道径直坦阔,足下非但没有万丈深渊,反倒一马平川明媚太平,暖风和煦繁花似锦,道路两边鲜妍招展,红艳翩翩好似赤浪翻滚,芳醇气息熏人欲醉。钟二郎捶肩揉背兴高采烈,指着前方对湛华道:“刚才那片黑洞洞的过道便是鬼门关,咱们走到这一条乃是黄泉路,沿着此处一直往前走,沿着奈何桥度过忘川河,三生石前照出前世因果,喝一碗孟婆汤忘尽前尘,便可转经各殿审讯,究其一生或奖或罚,择地择类转入轮回。”
湛华心中微微悸动,扯住钟二郎欲作言语,却看着旁边渐渐聚上几个魂魄,身形飘荡或喜或哀,与他俩同赴一路告别人世。钟二郎失魂落魄盯着临近的游魂,食指大动垂涎欲滴,他如今虽也成为鬼,却仍然不改吃鬼的秉性,咂着嘴默默注视好一阵,终究耐住胃肠躁动,转过头对湛华含笑道:“我曾经跟随哥哥在阴间住过一阵子,对那些曲曲折折也算熟络,自然知道有条快捷路子,越过诸多烦琐直接通向忘台,省去咱们跋涉劳碌。”湛华先前还有顾虑,恐怕投胎的计划要生纰漏,听得钟二斩钉截铁打包票,立时喜出望外顿减后顾之忧。两个魂魄手拉着手大步朝前,心中各怀前程期望,身轻如燕脚底生风,一扫先前困惑沮丧,恨不能一步跨进地狱中。
远处一道城墙忽然映入视野,拔地倚天崇墉百雉,衬着苍茫雾气仿佛无边无际,阴兵鬼将披盔戴甲立于门前,把守驻卫固若金汤,孤魂野鬼好似洪流被拦在外面,哀哭戾叫摧心折肝。湛华撇过脸去不忍目睹,钟二倒好似看着一锅大陷饺子在汤中翻滚,兴致勃勃观望欢乐。他一边揽着湛华不动声色向前移,一边东张西望正待抄小路进城,却不知早有一队鬼差于暗中等候,领头的黑白无常一见钟二郎露面,立时率领百余兵卫快步迎上,层层阴军霎时围拥上来,钟二郎心中暗暗一惊,隐约感觉事情生变,忙将湛华拦在身后,色厉内荏扬眉冷笑:“老子阳寿耗尽,特来此处投奔钟大爷,难得你们通晓事理,还不快排列队伍前面引路,免得耽搁我们兄弟团聚!”
话说钟煌曾经逃离阴间,毗沙王便派黑白无常追索,他两个自然畏惧钟大爷威名,软硬兼施顾及彼此,费了万般周折才将对方带回去,哪知钟煌怀恨在心,回到地府倒打一耙,闹得毗沙王罚他两个守城门,如今对着钟煌的弟弟钟二郎,这二鬼难免不想法子借机迁怒。黑无常阴着面孔戴顶高高黑帽子,向来不比白无常好性,强压怨气抢先道:“上一次兄弟们领命迎接二爷,大爷却自作主张将您放走,阎王陛下勃然大怒,将他囚入深牢面壁反省,这会儿怕不能出来替您解围。钟二爷此次赶来阴间投胎,奈何您乃是因故横死,阳寿未尽尘缘不了,需得在黄泉等候历练,待熬到时辰再受发落,委屈您先随我们去轮转王殿等侯。”钟二郎曾在阴间住过一阵子,知道毗沙王不敢当真难为钟煌,听得如此倒也不气恼,只是撇过头略朝湛华瞟一眼。黑无常立在一旁冷笑道:“活人应照命数寿终正寝,才能归入阴司再回六道,阳寿未尽者须得在黄泉待至寿终,您身后那个鬼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尚不及那群等候命终的游魂,咱们虽有心瞧您的面子网开一面,却不敢违背阎王陛下如山铁命。今日不但让您白跑一趟不能投胎,那个鬼魂也不能转入轮回。”
龙游浅弯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眼看计划即要落空,钟二郎踌躇好半晌,终究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有强把冲到脑门的怒气压下来,面上留一付笑模样,和蔼可亲对黑白无常道:“你他妈胆大包天给老子难堪,老子将你俩生吞活剥!”他抚摸拳头双目如铃,皮笑肉不笑抖动着腮颊,黑白无常默默流出一身汗,心道钟大爷已在城内闹得不可开交,钟二爷若也大发雷霆施展拳脚,兄弟两个里应外合大打出手,怕是要将阎王殿拆掉半边,自己不过图一时痛快,刚才不阴不阳将狠话说尽,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钟二郎偷偷瞧他俩一眼,少不得拿出些豁达态度,牵着湛华的手微笑道:“你们本是跑腿卖力的小角色,老子原也不愿故意难为,大不了随尔等往阴司大牢里住一阵,只可怜我这兄弟孑然一身,从此孤苦伶仃再无庇护,必要花费心思安排妥当。我本有心从这儿杀出一条路,舍下面子狠狠闹一场,又担忧他的去向,辗转愁思不得排解,不知你们欲意何如?”
这一般言语威胁通透明白,黑白无常哪有不懂的道理,两兄弟商议权衡以目示意,终究以为那湛华不过是个寻常的鬼魂,或究或赦都没什么论道,没来由为了细枝末节与钟二郎拼命,佯作为难相互商量一番,转过头对钟二道:“二爷莫怪咱们公事公办,只是上面执意炮制您,哪个又敢往枪口撞,然而咱们毕竟还有老交情,不看僧面也需看佛面,不过帮个鬼投胎,这点面子还能卖给您。”钟二郎不动声色回过头,看见湛华躲在自己身后抖瑟如糠,可怜这鬼平日最畏惧阴间差役,如今被一众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团团围住,好像个耗子落进猫窝里,几乎唬得背过气。他抿起嘴对湛华道:“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这地方最不缺阴兵鬼差,你刚走到黄泉便吓成如此,待会儿路过阎王殿该成什么样?”原来湛华战战兢兢并非完全因为惧怕无常,这计划本是钟二郎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此时败露功亏一篑,纵使彼此能够先后脱身,也无法依照原先打算重返人间,百般踌躇万分担忧,满心烦愁郁结于胸。钟二郎见湛华缩着肩膀仍然不动弹,伸手将对方从身后揪出,顺势又往他屁股上拧两把,不待对方疼得哼出声,挨下身子悄声道:“你胆子总是这样小,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第 102 章
钟二郎将湛华推搡到身前,大模厮样对无常道:“莫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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