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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吃的,顶多是学得聪明些,背过身吐掉它就是了。但多数还是真吃的,生产队百十号人聚在一起吃年饭,再苦再难咽也是有乐子的,有人打趣地说,看看牲口槽里的东西,比这碗里的都好吃。牲口槽就在旁边,平时的会场临时做了饭场了。有人便当真端了碗到牲口槽边看去了,脑袋刚低下去,槽边的一头驴便仰起脑袋嗷——嗷——地叫起来了,那人吓的,连碗带饭一下扣到牲口槽里去了。大家这笑啊,比看电影还要开心了。一场笑过去,另一场笑又在蕴酿中了,有人说,这饭呀,比60年的饭可强多了,60年吃棉花桃,吃山药蔓子,才不吃几年啊,这就吃不下去了?有人便故意沉了脸反问他,忆苦是忆旧社会的苦,60年是旧社会吗?大家先怔了一下,看那反问的人露了笑容,才将憋在肚子里的笑爆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得把饭都喷出来了。一喷饭大家笑得更欢了,特别是十###岁的女孩,无论做什么,只要聚在一起就高兴,她们端了饭也不耽误勾肩搭背,笑起来一个仰一个合的,那东倒西歪的样子就像喝了酒的醉汉一样。有人便看了她们说,傻,傻啊。说着人家傻,自个儿却也没来由地呵呵地笑了。就看这吃忆苦饭的人,一个个的脸上乐滋滋的,简直比在家吃团圆饭还要高兴呢。聚在一起高兴,吃完饭回到家里,看着备好的盘盘碗碗,却又觉得不是滋味儿了,上了些年岁的人就骂,妈的,好端端的年,都让米囤固那老家伙给搅了,吃什么忆苦饭,还就了马粪、牛粪吃,缺德啊,让他这辈子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可想想,绝孙还有希望,断子是不可能了,那米小刚,被养得猪一样结实呢。骂其实也是在心里的骂,跟家人都不便说的,碰上子女们有杠头的,吵架不说,还兴脑瓜一热报到工作队、大队部去,一到那种地方,这个年就甭想过好了。更多的人,是好话多说赖话少说,吃完忆苦饭接了就回家吃团圆饭,全当那忆苦饭没吃过一样。过年嘛,谁不图个平安吉利,赖话说多了神都会不高兴呢。况且晚上还有场电影等着,团圆饭吃得紧紧张张的,放鞭炮的工夫都没有了,哪还顾得想那么多啊。
第五章 29看电影(2)
这天晚上的电影,李三定是和二宝还有金大良一起看的,坐的是二宝从楼上搬下来的一人凳。二宝搬下来四个,除了金大良和李三定,还有米小刚一个,可米小刚一见金大良和李三定,转身就走,二宝又喊又追的他也没回来。二宝的本意,是要撮和他们几个的,那天李三定的点头,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她心里早就在为这天晚上作着准备了。这样的结果她其实也是能料到的,但不知为什么撮合的念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就要奔了这结果来的。金大良倒还爽快,一说二宝请看电影,原定的和李三定的夜巡都取消了。二宝赌气地一肩扛起一凳子说,他不来正好,拿这凳子垫脚!金大良急忙抢下一个扔给三定说,垫脚的凳子给三定扛。三定接过凳子白了金大良一眼,心想他可真会显好卖乖啊。就看金大良和二宝肩并肩地往场子里走着,金大良边走边说,二宝啊,好心给了人行,给了狼就不值了,你说是不是?二宝抢白金大良说,什么人啊狼的,你要是个好心的,就该自个儿喊他回来。金大良说,喊他回来干嘛,打架啊?二宝说,你要不打他自个儿打得起来吗?金大良说,多新鲜,这两年他不尽是自个儿在打嘛。二宝说,你要对他好一点,兴许他就不打了呢。金大良说,狼就是狼,对他再好也变不成羊。二宝说,那你对他好过吗?金大良说,你呀,你怎么不问问他,他几时对我好过?金大良的嗓门忽然高起来,他显然是有些恼火了。他一恼火二宝的火气更大,索性站下来等三定,再不跟他肩并肩了。待三定走上来,二宝挽了三定的一只胳膊,从金大良跟前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嘴里还说,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三定好,你们谁也比不上三定!李三定本也和金大良一样恼火的,米小刚那样的狗东西,二宝还不管不顾地向了他说话,他们呢,却还要跟她呆在一起,好像真要接受她的撮和似的,真是见了鬼了!可是,二宝一挽他的胳膊,就是鬼也要由了它去了,他的身体一下就变成了二宝的,二宝带他走向哪里他就只能走向哪里了。金大良呢,恼火是恼火,但还是跟上来了,他才不相信二宝真的会喜欢三定,也不大相信二宝是真的喜欢米小刚,他觉得那是在跟他赌气、撒娇,赌气撒娇的女孩子他见过的多了。
二宝和李三定,就这么胳膊挽了胳膊地往场子里走去了。
场子里已经到处是人了,有坐好了的,有走来走去寻觅位置的,坐好的频频朝走来走去的招着手,快来啊,不来别人可占去了啊!而那些没被招手的,则用手挡了刺眼的灯光,朝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喊着某个人的名字:老歪!老歪你在哪儿啊?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不肯安生地坐在座位上,跑到幕布的背面去放鞭炮,炮还没点着,就被值班民兵抓住了,没收了所有的鞭炮不算,还被赶出了背面的空地。孩子们却不甘心,一会儿又跑来了,这回不是放鞭炮,是甩纸三角,一个孩子将三角扔在地上,另一个孩子用手里的三角猛地一甩,地上的三角若翻过来,这三角就归甩的孩子了。背面开始还空荡荡的,没一会儿人就多起来了,渐渐地,连孩子们玩纸三角的一点空地都占去了,大人们粗暴地驱赶着孩子们,去去去,要玩儿上家玩儿去!孩子们不满大人们的粗暴,却也惹不起,学大人的样儿用手挡了灯光,乖乖地找回自个儿坐位去了。
场子中央的灯光也太亮了,把四周房上、墙头上的人都照得清清楚楚的,那些人搭拉了两腿,腿下是醒目的大字: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万岁!醒目是醒目,但这种场合,人们的目光就不在这些字上了,电影开演了看电影,电影不开演的时候就看人,因此,这时挽了胳膊的二宝和李三定,场子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人几乎全都看见了!
二宝当广播员的时间不算长,关于她的议论却不少,不是说她跟米小刚关系不一般,就是说她跟金大良谈对像,甚至还有说她跟党支部书记米囤固有一腿的。但一见到她,就没一个肯说的了,因为她见了每一个人都笑眯眯的,对她说那些话谁也不忍心。要说广播员算什么,连个村干部都不算,但在人们的眼里,广播员比村干部仿佛还要高一等,为什么也说不出,就是这么觉得。而对这二宝,高一等的感觉就更强烈了,特别是那些年轻小伙子,见了二宝,打个招呼心都会突突地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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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9看电影(3)
村里的青年男女,哪一对敢这么挽了胳膊走路的?就是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那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怕也没这胆量。但二宝就像是没感觉,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她仍是挽了三定的胳膊走啊走的。她其实多半是在跟金大良赌气,不知为什么跟金大良她就是喜欢戗了他说,以往戗了他说他还要反过来陪她好话,现在他倒自个儿先恼了,那好,她就把他冷在一边,给他的恼一个没趣。她的个头比李三定还要高些,挽了李三定她觉得就像挽了个孩子;李三定又是刚从城里回来的学生,城里学生在人们眼里一定是开明的,她挽了李三定,自个儿也似变成开明的了。因此,面对人们的目光二宝是坦然的,不坦然的倒是“开明”的李三定了。李三定本就是怵人的,这时候人们一注意就更怵了,身体不再是二宝的,但也不是自个儿的,要不是被二宝硬扯了往前走,他几乎一步都难迈出去了。二宝却还不住地催促着他,快走快走,把他落得远远的,让他找都找不着。
好在也就是瞬间的事,他们终于找好位置坐了下来,李三定扛的那只空凳子摆在两人之间。一会儿金大良赶来,不由分说就坐了上去,自个儿扛的那只则给了二宝,说,不是要垫脚吗?二宝也不理他,拿起来给了旁边放电影的大刘。大刘其实已有一把椅子坐了,见二宝的脸沉着,也不便多问,只接过去放在了身边。他们的位置是二宝早托大刘留下的,紧挨了电影放映机,是全场最中心最安全的位置,外面的人再挤,也不会挤到放映机跟前的。这显示了二宝的面子,在大刘面前,二宝的面子比那些大队干部还要大了。身边的人羡慕又忌妒地看着,一个放映员,一个广播员,还有一个民兵连长,边上的那年轻人看着眼生,但想必也是有来头的吧,不然二宝怎么会跟他那么亲热?想想自个儿,天还不黑就来占地儿了,差不多都冻了快俩钟头了呢。这时,民兵连长金大良忽然站起来,跟身前身后的人打起招呼来了。被打招呼的人一下子心里平衡了许多,仿佛冻的那俩钟头忽然被捡回来了。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在大人们的招呼声中也长了胆量,竟悄悄把屁股坐到那空着的凳子上去了。但还没坐稳,就被大刘一巴掌打下去了,大刘说,去去去,不长眼睛光长屁股了是不?孩子的大人看了虽不高兴,却也不能说什么,只把气撒在孩子身上,狠狠打了下孩子的屁股。这巴掌比大刘那巴掌可重多了,孩子哇地哭起来,声音大的,让前前后后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电影开演了,那只刺人眼睛的大灯泡被大刘关掉了,场子忽然暗下来,一下子,人们仿佛变成了趋光的莹火虫,目光全都朝了有光的幕布上去了。
开演之前,李三定看见大刘附在二宝耳边说了句什么,二宝连连摇头摆手地推辞着,大刘说,就别推了,算是帮我个忙还不行么。二宝只好站了起来,接过大刘递来的麦克风,手指在上面熟练地敲了敲,立刻有了嗒嗒的回声。接着,二宝的嗓音也在场子里回响起来了,是一口有些别扭的普通话,但由于是低哑的,倒也还好听。她说,贫下中农同志们,全体社员同志们,你们好!今天是大年三十,公社放映队不辞辛苦,来我们大队放映电影,让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今天放映的电影是革命战争题材的影片《地道战》,希望大家自觉遵守纪律,不要拥挤,不要喧哗,防止阶级敌人趁机破坏捣乱。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愈是在过节的时候,我们愈是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提高警惕,看好电影,过好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下面,电影《地道战》正式开始放映!
李三定惊讶地注意到,二宝的声音从容、镇静,一点没有当众讲话的拘束,普通话虽说蹩脚,但一个无拘无束就全给遮挡了。这时,就见二宝转了下身体,她的脑袋忽然映在了幕布上,圆圆的,光光的,不见发丝,不见耳朵,只到了脖颈处,才伸出了两把又细又短的小刷子,看上去就像一把大笊篱扣在了幕布上。下面一群小孩子朝了那脑袋嗷——嗷——地喊叫起来,金大良立刻站起来制止着孩子们,安静了安静了,起什么哄,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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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9看电影(4)
待下面安静了些,金大良坐下来问李三定,怎么样,这个女人不简单吧?李三定点点头,看了屏幕说,要是她不梳这样的辫子就更好了。金大良悄悄捏了李三定的大腿一把,说,你小子可真是蔫坏蔫坏的,还注意人家的辫子。李三定争辩说,我真是觉得她把辫子改改就更好了,她为什么要梳这样的辫子呢?这时二宝的话已讲完了,她坐下来问,你们说我什么呢?金大良说,正夸你呢。二宝说,夸我什么?金大良说,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二宝说,不对吧,我怎么听着辫子辫子的。金大良说,辫子可不是我说的,你问三定吧。二宝说,我才不问,听喇喇咕叫还不种地了?金大良说,三定你听听,刚才还你最好呢,这会儿又变喇喇咕了。二宝看了三定说,别听他挑拨离间,你就真的说了,也不会是坏话,对不对?仿佛是受到了二宝的鼓励,三定竟老实地把自个儿的看法说出来了。二宝听了,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亏你还是从城里回来的,城里流行什么都不知道。三定说,流行什么?我还真没注意。二宝说,看你那眼睛老是眨巴眨巴的,就是注意也看不见。金大良便哈哈笑道,三定你可把“七奶奶”(电影《红珊瑚》里的反面人物)惹下了。二宝伸手就去打金大良的脑袋,说,你才是七奶奶,你才是七奶奶!金大良任她打着,不还手,也不制止,只嘴里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二宝听了这才停了打,却还没忘记三定的话题,说,三定呀三定,你真是白白地在城里呆了呢。三定听出二宝对他的话是不爱听的,便不再吱声,只对二宝又有了新的感觉,这感觉有一二分的不屑,剩下的七八分,便都是新奇了。他想,她的小辫子,她的不吃亏不饶人,还有她对米小刚的喜欢,好像都该是别人身上发生的,却在她身上发生了,真是奇怪啊。
接下来看电影,金大良开始不停地跟二宝说话,二宝先不理他,金大良总说总说的,她也就忍不住说起来了。李三定坐在旁边,觉得自个儿一下子变成了陪衬,心里空落落的,又不想看幕布上的人,便把目光转在了放映机上。这是台小型放映机,一张桌子就放下了,那胶片也就十几毫米宽吧,滋拉滋拉地传送在两盘齿轮之间。这样的结果,是胶片上的小人儿变成了一束光,一束光又变成了幕布上活动着的大人。幕布挂在两根长杆上,长杆上装了只大喇叭,大喇叭里有时会响起吱拉吱啦的杂音。杂音还好,要命的是拉警报一样的尖厉的声音,逢到这时,大刘就站起来,动一动音箱的什么地方,声音就又重新恢复了。更多的时候,大刘是歪在一把椅子上,眯了眼睛,像是打瞌睡的样子,又像是在显示他对这电影的熟悉。是啊,天天看天天看,高传宝熟悉得都快成他自个儿家人了,自个儿家人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有一刻,金大良忽然转过头小声对李三定说,看见没有,大刘又在犯病呢。李三定问,什么病?金大良说,他嘴笨,总让别人帮他开场白,别人帮了他,他又不舒服。李三定说,一定要有开场白吗?金大良说,当然,公社要求的,宣传毛泽东思想嘛。李三定看看大刘,大刘仍是眯了眼睛打瞌睡的样子,虽看不出什么。但情绪不高是肯定的。想着刚才还有些羡慕他,整天跟一台放映机为伴,动动手就可以让一场子的人哭或笑,谁知,却也有他自个儿的难处呢。
一会儿,大刘忽然站了起来,撂开长腿就往人群里迈。人们一个个地躲闪着,偶而不知踩了哪个的脚,那人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却也不敢骂,都知他是放电影的,放电影的来来往往可耽误不得。李三定猜他是去厕所了,但又替他担着心,估摸着这盘胶片快完了,到时他回不来怎么办?金大良好像猜透了他的担心,说,他心里有数得很,让大伙儿都等他一个人,那感觉多好。二宝说,你这人就是脏心烂肺,不往好里想人。金大良说,不信你们就一会儿看,一会儿就知道谁是脏心烂肺了。
电影里的高传宝正在油灯下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学着学着,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音乐响起来了,一个女声开始唱: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思想闪金光……下面场子里的许多人也跟了唱起来:太阳照得人身暖,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还没唱完,幕布上忽然一黑,什么也没有了。多数的人倒还安静,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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