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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布衣走进梨花苑的时候,瑶台上正咿咿吖吖唱着大戏,室内浓厚的脂粉气息铺面而来,压得叫人几欲窒息。不过来这里的人好似都喜欢这种气息。看客们围坐四周,一边吃着茶果点心,情至深处时,还会跟着瑶台一起哼唱喝彩。姜布衣坐在雅间,静静地看了两出戏,也没能看出下面的人在吆喝个什么意味。正觉得无趣,示意茯苓派些赏钱,打算走的时候,“你我今日一别,恐无再聚之期——”姜布衣回过头,只见瑶台之中华裳香盈袖,灵秀点眉头,伶人身着花衣,手举水袖,露出的指骨修长纤纤,白净如玉,好似万种风流却不曾沾染半分。姜布衣不常看戏,只隐约记得,这该是传唱千年的《梁祝》,而瑶台上演着的,正是梁山伯病逝之祸,——楼会。“情脉脉,意茫茫,雨打浮萍人断肠……”台上两角儿抱头互诉衷肠,情长唱声一断的那瞬,所有莺歌曲调迸发出来,顿时犹如千红堤坝,万艳同悲。直至灯光落尽,哀叹未绝。曲调骤停,室内是静谧一片,看客们却都屏气凝神。姜布衣也不动声色地敛回神色,看向戏台。“梁兄啊——”花旦唱声响响入耳,悲切音调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敲响出来,灯光浮在瑶台中央,彼时花旦已换作白衣,他倩影翩翩,眸如秋水流波,踏着疾似骤雨的步子跪在墓前,将一场生死决别唱得悔痛入骨。灯影晃过众人眉目,只见个个眼藏不忍,摇头惋惜,情至深处的,甚至止不住的落下泪来,好似身临其境,当真就亲眼目睹了梁祝悲剧一般。“梁兄啊——”随着戏音渐落,他唱着悲悼的曲绕台半圈,轻盈身姿仿若舞蝶翩飞:“黄泉之下把我等,死同穴共长眠足慰今生——”“梁山伯之墓”往两边打开,他水袖一收,回身一步一步走向墓穴,直至曲毕,瑶台画卷就此谢幕。是不错。半晌,姜布衣从那场戏渐渐回过神来,“你说,那人叫何?”
茯苓俯下身,“凌官。”
姜布衣没再接话,隔着帷帽,她不动声色地给茯苓送了个手势,不消多时,盘子里便多了一锭纹银。说来也是奇怪,从前姜布衣并不喜欢听戏,总觉得戏台子上的人脂粉重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回去了,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可自从听了他的戏,她总觉得食髓知味。于是,没过几天,她又去了。这次很巧,她进去就碰上了他的场,唱的是霸王别姬。和上回一样,虞姬一角儿被他唱得声声情长又凄婉不绝,尤其握剑自刎那一幕,眼底流盼辉映万千,将虞姬就死的决绝和不舍演绎得入木三分,谢幕半晌,仍觉余音未了,叫人回味无穷。听了他的戏,她果真心里顺畅不少,可这回她还没走出梨园大门,他就跟了来:“姑娘请留步。”
他说话时的声音和唱戏时并不一样,唱戏的时候,瑶台凄凄万种悠扬,说起话却很是清爽,就好似烈日炎夏里的汤汤小泉,在他落音的契机,酷暑的气息好似也散了三分。姜布衣光听着,便觉得很是舒坦。但也知道谨记着规矩礼仪,她小心整理了下帷帽的纱布,确认外人看不清她面容,方缓缓转过身来。此时的他妆发未卸,也并未抬头看她,加之隔了层薄薄的纱,她并未看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微微躬着身,手里捧着的,正是她这两次赏赐的纹银:“小生不才,此等厚礼,小生…”说话间,他上身再躬三分,“不敢受。”
“你的戏唱得极好,这些,是你应得的。”
凌官摇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后半句是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是苏先生的词。她不由心里疑惑:“先生可曾念过书?”
话说出口,她又有些后悔。茯苓曾与她说过,此人家中有一老父亲,常年病榻缠身,他来梨园,一是为了生计,再则便是为了给父亲换买药钱。过得这样朝不保夕,哪里还能说何念不念书的话。但凌官好像没有那么介怀,“略识得几字,在姑娘面前卖弄了。”
“这钱,还请姑娘收回吧,再有便是——”他语气迟疑了半瞬,“梨花苑乃芳尘之地,姜三姑娘金尊玉贵,日后,还是莫要再来了。”
姜布衣当即怔住。她每次来都是戴着帷帽,也从未与外人说过自己的身份,即便偶尔和茯苓说话,也从未提过有关姜家的任何,那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姜布衣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忽然垂眼往腰下的禁步一看,心里明白了大半。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收起尴尬,逃脱出来的,只知道自那天出来之后,心里就总是空落落的。起初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又想听戏了,还特地叫院子里的小戏子们来唱了两段,可这几人一张口,她便觉得很不对。哪怕众人也是按梨花苑的标准来排练,唱功再如何一绝,她依旧觉得不对。自己个儿闷头闷脑地摸索了大半天,直到再次看到那把折伞,她才逐渐明白过来。不过这回姜布衣涨了记性,去之前特意下了带有姜家标记的禁步和腰带,换上素色衣裙,又将帷帽戴得严严实实的。“今儿没有姜三姑娘,只有来听戏的知音。”
面对凌官再次提起的她不该来这里的这套说辞,她双手抬起,送还那把折伞:“上回得先生相助,今儿特来道谢,若先生觉得我学识浅薄,不配为你知音,那么,只当我是来还昔日恩情的便罢。”
凌官犹豫半瞬,终究没再坚持多说什么。他的戏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稳定发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有她在的缘故,这场戏他虽唱功十足,眼神却十分内敛。放在以前,伶人唱戏的时候,多少都会和在场的看客有些互动,今儿他倒奇怪,自出场,到落幕,始终没往她那边多看半下。她也不在意,自从天好以后,大哥就上京述职去了,估计得过了中秋才能和父亲一块回来,二哥忙着筹备科考,没空搭理她,至于长嫂和母亲嘛,一个性子寡淡,整天闷在佛堂,懒得管她,一个宠她宠得没边儿,更是舍不得关着她。这会彻底放开了手,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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